周先生抬了抬眼,凝视他许久,笑道:“除了经济突飞猛进,人民生活水平日益提高之外,还有什么变化?”
林景心中那股怪异的命题作文感越来越强烈了。这不是一场普通的会面,更不是所谓“随便聊聊”,而是近乎一场面试了,他心想,可是为什么呢?
不管到底为什么,他决定要把主动权攥在手里,不要一直被动地回答问题。
他的脸上露出与周先生如出一辙的笑容,单看这个笑容,只会觉得那声“老师”还真没白叫。他笑着反问道:“周老师,其实我也有些糊涂,有个问题想要请教您。”
他停顿几秒,认真地问:“您觉得,经济建设和文化建设,两者之间,存在冲突吗?”
周先生脸上的笑容也跟着一收,认认真真凝视他,数秒后,摇了摇头,没说什么,拎起水壶给自己续杯。
翠绿的茶汤一点即成,有谁能想到它背后藏着一个家破人亡的故事?周先生又拎着水壶亲自给林景续水,这次林景道了谢,没有拒绝,因为他看清楚了,眼前这位不是那种需要在日常言行里时时刻刻自我抬举的人。
抿了一口茶,周先生才不紧不慢地说:“当然有冲突了,否则教科书也不会明明白白地写着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咱们没多少发展时间,在有限的时间里,当然只能捡最紧要的事情做。”
林景道:“您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我只是……困惑,物质文明建设和精神文明建设,两者之间,是否存在不可调解的根本矛盾?”
“你怎么会这么想?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物质文明发达只会促进精神文明发展,难道还有损害吗?”
他又说了一个问句,林景知道他这是又把皮球踢给了自己,那些自己真正想听、想问的话,除非从自己口中说出来,否则对方是不会主动揭开的。
对于第一次见面而且还是个领导的人,吐露到这个程度已经交浅言深了,但是林景依然尝试着继续深入。他彻底抛开所有顾虑和杂念,再也不能更加坦诚地说:“周老师,我觉得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句话,就是说来骗骗小孩子的。当然它有道理,可是越来越不适用于这个时代了。说到底精神文明究竟是什么呢,礼节和荣辱,皆乃表象罢了。”
周先生终于眼神一亮,开怀大笑,“你继续说。”
“我所理解的精神文明,只有两样。一样是从伟大头脑中诞生的思考,一样是因共情而在社会上流通的真善美。可是物质文明……或者说,时下大行其道的这种物质文明,我觉得,它不是个有益的助力。”
“在一个越来越看重结果的功利社会,勇气和求知欲好像越来越不重要了,一旦被告知事不可为就会失去兴趣,反过来专注于更容易获取的答案,长此以往,也就懒得动脑子思考了。另一方面,对着网络上看不见摸不着的他人,我们的共情能力实在没那么容易发挥,经常把评价过程当成宣泄心理垃圾的过程,还对这种状态毫不自知。我想,信息爆炸所降低的知识成本、还有网络化所拉近的人与人的距离,就像‘仓廪足而知礼节’这句话一样,也只在某个范围之内适用。一旦超出范围,它们只会阻碍知识的增加,只会把人心越拉越远。”
“不幸的是我们好像正在超出这个范围。您发现了吗,昔日的‘互联网+’早已经变成了‘注意力+’,信息实在太多太深太密集了,杂念也太多了啊,所有人都被一股强大的涣散力量拉扯着。这不是个人的缺点,而是幕后者已经把整套机制研究得不能更透彻,他们知道怎样让多巴胺长久分泌下去、让人快乐得物我两忘。他们知道如何让人沉溺在一锅温水里自甘自愿被煮死,尚未成为历史,就提前风化了成灰尘。”
“现在只是停留在‘注意力经济’的范畴而已,等到‘价值观经济’来临的那天,情况只会更糟糕。会有‘价值观经济’这种东西吗?我不知道。可是我发现,当今社会价值观多元性的大部分根源不是言论自由,而是营销。越来越多人开始领悟‘要想卖出产品,先制造消费者’的道理。大数据已经在这场浪潮里应运而生了,在它引领时代的下一个十年,我们还会继续失去一些东西,会失去什么呢?”
“我想可能是求新求变和包容的能力。许多人永远关闭了一部分发现新世界的渠道,固守在自己的领土里‘圈地自萌’,一辈子活在“被推送”当中,被大数据喂猪似地培养出固定性情和兴趣。网络社群的回声室效应更加严重,人们的价值观也更加分化,社会越来越难‘和而不同’……直到有一天,会不会再出现一个茨威格,用悼念似的口吻回忆起如今这个——纵然功利主义、却尚未鸡同鸭讲的——‘昨日的世界’?”
周先生听到这里不由道:“你未免太过悲观了。”
“只是个联想而已,我不是悲观主义者,”林景摇头笑笑,“可是我们很难笃定这么离谱的情况一定不会发生。人类社会漫长的历史证明了两件事:人永远能做出更加离谱的举动;人总会被曾经掌控自如的事物反过来控制。”
“另外,还有一个无从质疑也不能回避的现实。”他沉默几秒,又道,“我们所有的人,的的确确,正在被这个商品社会,改造成商品所喜欢的消费者的样子。”
“这个过程让人遗失的不仅是专注、思考、同情,它会让人遗失自我。我想这种遗失自我,它不是一种……不是一种从众的随波逐流,它会非常隐秘,叫人无从察觉,还以为自己性格独立个性突出。但是、但是……我想真正的‘自我’,是一种能够时时刻刻自我觉察和清理的力量。一个有‘自我’的人,能够摒弃外在评价感知自己的内心,能以强大的抗性坚持自己的使命,能够清晰认知到:我现在正在做什么,我将来要做什么,我将为什么样的事业奉献一生。”
“也许是偏见吧,”他叹道,“我总以为,许多伟大的文艺作品都诞生在‘自我’与‘社会’的强烈冲突上,人类社会的精神文明,正是踩着这些痛苦又幸福的伟大思想一次次进步的。”
空气中流淌着落针可闻的安静。林景没有再多话了,对面的人也还未回答。
周先生只是观察着林景,仔仔细细地观察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微笑着,又似乎叹息着说:“国内还有这般的后生啊,未来有什么可惧?”
林景先是一愣,等明白对方话中的意思之后,两片腮帮子瞬间红了。他从来不是腼腆的人,自来也没少被人夸赞,但是夸赞和夸赞之间,分量还真是不一样。
“一想胡言乱想罢了,还想请教您……”
周先生却打断道:“这么说来,你似乎对商品社会深恶痛绝,年纪轻轻倒像我认识的几个老家伙,推崇复古啊?”
林景心中的怪异感又加重了,暗道怎么回事,您老不是说就闲聊吗,怎么还一个问题接一个没完了。
他不得不继续辩道:“话不能这么说,商品社会再痛苦,相对小农社会也是‘幸福的痛苦’,虽然我抱怨商品化挤兑了思考和共情,但我很清楚,旧社会里大部分民众连思想和情绪都没有,只是麻木地活着。人的眼光总要向前看,这才是主观能动性的来源啊。”
周先生笑道:“对嘛,我观你是个极擅长运营手段的人,怎么可能对这些事深恶痛绝嘛。”
林景闻言笑而不语,拎起水壶,不紧不慢地给自己续茶,脑子却转得如同陀螺。只觉得对方问话的风格陡然一转,从真和蔼变成了假慈善,一脸的狐狸笑中藏着小刀子,让人一不留神就被扎个透心凉。
他换上如出一辙的纯善笑容,似有感慨道:“您说的是,我总感到惭愧,至今未能做到知行合一,还需要修炼呀。”
他给对方续了杯,也不等人再问,继续说道:“其实我也明白,我那些所谓的困扰,实则却是历史的必然。物化一切是为了刺激消费,刺激消费归根结底是为了拉动生产力和经济。现代化本身就是在商品需求中应运而生的,商品需求必然造就工业革命,工业革命必然壮大资本主义,资本主义必然形成垄断,垄断资本主义必然成为帝国主义,进一步带来民族主义和战争……然后,在人类走入太空或发明冷聚变技术、拥有取之不尽的资源之前,这场战争必然永远不会停止。”
“那么全球必将陷入永无止境的经济博弈,人类的物欲注定会被一点一点压榨干净,随之而来的注意力缺失、价值观混乱、思考盲目、情感淡漠,不过是附属效应。这个社会所有的坏处都与好处两面一体,用行话解释出来,就是矛盾运动中的主要方面和次要方面。”
周先生被他这句“行话”给逗笑了,林景却继续道:“很可惜,好处才是这场矛盾的主要方面,我所担忧的坏处只是次要方面,似乎有几分杞人忧天的意思,似乎同它斗争也没什么意思,更看不到什么结果。”
周先生哈哈大笑道:“是啊,你都说了一切都是必然,难道你要同历史的浪潮作斗争吗?”
林景抬眼看了看窗外,终于微笑道:“即便知道结果可能不尽如人意,却绝不能说过程没有意义。行话也说了,事物的发展是一个过程,世界不是既成事物的集合体,而是过程的集合体。如果没有过程的斗争,哪来最终的发展?”
“也许这就是燃烧的意义,即便终究也只是一堆灰烬,却能留下少许余温。更也许这就是我们文艺工作者存在的意义——絮絮叨叨、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将最朴素的真善美和伟大思考,变着花样地呈现给普罗大众。非常惭愧地说一句,周老师……”
不管对方能不能听懂,他缓慢而清晰地说:“这就是我经历过死亡与新生、亲眼目睹天道沉沦龙脉复苏之后,终于找回的‘自我’。这就是我值得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
“你说什么?不回来了??”纪帆尖叫道,“什么意思你给我解释清楚啊!”
林景将电话拿远一些,待她的尖叫声散去,才语带歉意地说:“就是字面意思……”
纪帆在听筒里粗喘了几声,几秒后用一种极度危险的语气问:“给我个理由。”
林景沉默,脑海中浮现出下午那番不同寻常的对话,心中仿佛仍回荡着不可名状的情绪。
谈话在那之后很快就结束了,周先生亲自送他出去,至此林景尚且不知这场谈话究竟是为了什么,心想也许真的只是单纯见一面。
所以对方问起“对了,咱们国家失传已久的国宝传国玉玺最近找回来了——你知道吧?”的时候,他也就随口答道:“知道啊……”
话音未落,他意识到这事该是安全局的机密才对。据说玉玺刚被送到京城鉴定,上头护眼珠子似的护着,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怎么看也不像他一个小明星该知道的。
他急忙改口:“什么,竟然有这样的事?您说什么找着了?什么玉玺?”
周先生道:“你小子别蒙我,我可听说你是这事的当事人之一。”
林景默默闭嘴。
“如果把玉玺比作一个人,它的一生也算命途多舛了,怎么,你就没点什么想法?”
“什、什么想法?”林景心里突的一声,某种预感几乎要撞破胸腔冲出来。
周先生笑呵呵道:“传国玉玺的意义太重要了,我们对它的公布和展览很看重,明年会有一系列针对性的学习活动,还要举办专门的交接仪式。故宫正在筹备策划组,研究怎么把它做成一个更鲜明的文化符号,从哪方面发掘它的象征意义;电视台方面要出一系列节目策划……”
他转身正对林景,说出了那番让人头晕目眩的话:“这些动作都要配合明年的种种改制,起到提振士气和转移注意力的目的,所以在揭幕之前是保密的。我听说你本身就是知情人,干脆顺手把你捡过来用了。还别说,大小伙子精气神就是足,有干劲儿。”
林景傻傻地问:“用、用我干什么?”
“你还想干什么?”周先生乐了,“本来打算把拍宣传片的任务交给你,不过现在……”
他打量林景一番,微笑道:“我看你这悟性很够得上,要是有灵感的话,捎带着拍部献礼电影吧,平常没事儿也可以去故宫观摩观摩。”
“另外,既然你这声老师叫出了口,别忘了改日上家来正儿八经磕个头。”
林景的思绪终于被纪帆的大呼小叫拉回去,后者愤愤地要求他赶紧给出不能回去的理由,他有些无奈,该怎么解释呢?手头接了新活儿,但是剧组的筹备不能经过公司?
“纪帆同志,听我说,”他安抚道,“发你的照片看见了吗?”
纪帆在另一头翻动手机,林景果然给她发了一大堆在灾区的照片。“你、你改主意了?”她惊讶道。
“不是,你们拿着照片去找刘金钟谈判,让他停下对公司的动作。告诉他,我林景要钱不要名,封杀这事我认栽,把公司给我留下。”
一瞬间,纪帆呼吸一窒。
“我们要妥协吗?你要用你自己的前途换公司的前途?”良久,她悲伤地说。
“我真的不会有事,”林景的声音里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别慌,等我回去。”
非常奇怪的是,许多徘徊在心里的犹豫不决一旦说出口,反倒很容易确定下来。如果说之前他的想法还不算清晰,经历过那番谈话之后,他的心情已经无比坚定。
朦胧间甚至有种明悟袭上心头——也许这种重新认识自我的经历才能算真正的重生。尽管并没有脱胎换骨,只是狭窄的人生一下子开阔了,生命中种种事物的价值也变得异常分明。究竟应该选择什么、不该选择什么,似乎再也不必纠结。人生的脉络如同掌上观纹,无比清晰地在眼前铺陈开来,他不但知道今后该往哪条路走,更知道该如何去走、如何走得乘风踏浪、一往无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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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最终还是落脚在了人物上,因为这部分的内容似乎已经不是在发展故事,而是在弥补故事了。由于我的眼高手低和半途而废,每写一个故事都要对不起许许多多的东西:当初的激情、本该写得更好的点子、日更时的努力、故事里的每一个人物,当然还有读者。当我问自己,这个故事里还有哪些可以弥补的东西,一片混乱的答案里唯一能抓出来的似乎只有林景这个人物。说真的我真的太喜欢他了,如果有可能真希望能把他的完成度再拉高一点,很可惜,人物的完成度终究要靠故事的完成度展现,这么简单的道理从前我竟然不懂。
迄今我一共写了四篇文,除去少不更事瞎写的同人之外,每一篇都出现了半途而废的情况。这个事实说实话,不但会让读者对作者失去信任,也会让我自己对自己失去信任,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这种失去已经发生很久了。对自己失去信任太可怕了,不是简单的“不自信”或“自卑”感,而是连“不自信”都感受不到了,整个人变得非常麻木。有时候表层想法可能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一定要完成这件事”,实际上内心的动机根本不足,还是会以各种借口拖延,会想方设法地逃避。
现在分析起来,我所有的半途而废和拖延都是为了逃避,根源是内心存在着根深蒂固的对“失败”和“不完美”的恐惧。每当事情出现一点偏差,显露出哪怕只有一丁点的即将搞砸的倾向,我就开始慌,开始自我指责和想方设法地逃避。当然,任何人都知道逃避只会把事情搞得更糟,但凡我还有一点理智就不应该坐视这一切发生,可是逃避之中好似还藏着更深的逃避:为了逃避这种由“逃避”本身带来的羞耻感,我的大脑自动把自己调整到了麻木状态。“理智”变成了一个幻象,人就根本感受不到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和想什么。在任何人的任何一种拖延情况中,这可能都是必经之路。
现在我正尝试的事是诚实起来,把自己的肠子和脑子翻到阳光下暴晒,看看那些困扰我的想法到底什么是真实,什么只不过是错觉。我知道有很多“失败的预感”绝对属于错觉,与之相对的那种“完美成功”实在太苛刻了。但是知道不等于理解到,“知道很多道理却过不好这一生”的原因就在于,二手知识和一手经验的差距实在太大了呀。但愿这些体验我能终生不忘,终生沿着实践而不是纸上谈兵的道路去走。
关于另一本书《大佬》该怎么往下走,是比《天道》还要纠结的事。这本至少结构简单,但我对另一本的想法实在太多了。如果写出来,我知道以我现在的能力完成度不会太高,不写吗,又真的很不甘心。我每次断更就是走在这样的岔道上,在两难的处境和满心的逃避中止步不前,我觉得大部分断更的作者可能都经历过这样一番斗争,然后选择逃避。这一次我可能又会失败,但我也不强求成功了,只盼着这个斗争的过程永远不要停止,进步一点是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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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 2023-07-06 1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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