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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锁南枝_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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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 2023-07-11 1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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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一双鸳鸯戏红莲的绣鞋急急而行,青田甫踏入院堂,打眼就望见段二姐坐在一张藤芯凳上,手握一根铜把皮鞭,正赫赫生风地抽打着。小倌人照花全身赤裸,一条牛皮绳横兜在她胸前,从两边把她的两条胳膊高高地吊起在头顶,最后在两只拇指上打个绳结,把人直挂去梁上,只容脚趾尖落地,每挨上一鞭就在原地转一圈,惨叫连连的,活似个血陀螺。
    青田皱了皱眉,上前唤一声:“妈。”
    二姐住了手,回头瞧见她便挤出了笑脸,“哟,心肝,妈晓得吵到你了,对不住啊,快上去歇着,妈叫人把这小娼妇的嘴给你堵上。曹旺儿,九叔,都没听见哪?快找块抹布把她的嘴给我塞上。”
    照花早已颠散了头发,满脸泪水,浑身血痕,还未发育完全的瘦小身体上凸起着一对微贲的乳,两根大脚趾险险地点在地下,身子忽悠悠地打了几个转儿,口内只顾连声地哀求着:“妈妈奴家错了,再也不敢了,委实是疼得熬不住了,只求妈妈手下留情,求妈妈饶命!”
    对霞还在门槛子那儿嗑瓜子,半摊着手心,蝶仙也笑着自她手内捉了瓜子来嗑,凤琴拿手蒙着脸,又露出一条缝来偷偷地看。也不知怎么,青田见了这情状只觉得一股子邪火上头,劈手就朝对霞的手打过去,瓜子“哗啦”撒了一地。
    “大暑天的,妈动这么大的气亲自动手来打人,你们也不怕妈累坏了帮忙劝一劝,反扎着手在这儿看热闹?别以为我不晓得你们的心思,打死了这个,你们好占着惜珠的屋子。惜珠是横死,你们住进去可吉利得很哪。”
    对霞老大没意思,又不敢跟青田顶嘴,只堵着气揉手。蝶仙臊着脸解释:“不是啊姐姐,她自己得罪了白眉神,干我们啥事啊?”
    白眉神乃上古黄帝的乐官,据说名叫“伶伦”,因娼妓隶属于乐籍,所以就把伶伦看做是祖师爷。槐花胡同的数家小班里皆供的有神像,神像长髯伟貌,骑马持刀,乍一看与关公颇为相似,但眉白而眼赤。怀雅堂的白眉神就供在院堂内,塑金身嵌七宝,当年如青田、惜珠等初夜开怀纳客,都要和客人一起拜过了这大神以后方可成事。遇初一、十五,更要拿绣了神像的手帕上供祝祷,谓之“撒帕看人面”,好使得相好的客人不移情于他人。
    此刻,照花就被绑在这大殿的神像前,神像脚下是一只翻倒的沙盘,贡品撒了一地。
    “你瞧瞧你瞧瞧,”段二姐立起身,指着地下的鸡鱼果桃尖声大斥,“这个不要脸的小贱货,我让她拜一拜白眉大仙,嘿,一个错眼儿,她差点儿把大仙给我砸喽!还问我这是什么地方?老娘就让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口内说着手就抄起了鞭子,又准备抡上去。
    “妈!”青田一下挡去到段二姐的面前,口口声声地细劝,“妈,何苦动这么大肝火?新来的不懂事儿,有什么错处打两下,立立规矩就完了,我们哪个没挨过打?什么时候竟这样认真排场起来?”
    段二姐恶瞪着被半悬在梁下的照花,头上的一件赤虎挑心摇摇欲扑,“别的错处尤自可饶,这件不行。乖女儿,这事儿你甭管,我今儿不亲手打死她就不姓段!九叔,把这小贱坯子的嘴给我塞上!”
    “慢着!”青田喝止了龟奴,一壁将二姐挽住,一壁抽出了帕子给她轻印满脸的油汗,“妈,你买这女娃儿花了多少钱?”
    “别提了,提起来就心疼,整整四百两。当年买你这宝贝疙瘩才花了我五十两银子。我原是看这小妞儿生得可人,又鼓得一手好瑟,才不嫌她年纪大,花了这笔大价钱将她买来。原指望着好好抬举她,捧她当红人,谁想这个不知好歹的贱货——”
    “好了妈,消消气,你看她也知错了,就饶过她这一遭吧。要不四百两银子白打了水漂,也怪叫人肉痛的不是?”
    “再肉痛也顾不得了,乖女儿,你是不晓得这其间的厉害。这贱坯子冒犯了白眉大仙,大仙怪罪起来,不是让姑娘们闹花柳病,就是引客人们往别家跳槽。到时候别说四百两银子,四两也没得耍,咱们全都得喝西北风去。只有在大仙面前把这贱货给活活打死,才能平了大仙的怒气,消这场灾。”
    “妈,你今天是一定要打死她?”
    “一定要打死她。”
    后头的对霞扑了扑身上的葱黄褙子,乜着眼瞅过来,凉声绕树三匝,“看见了吧姐姐,不是我们不劝,实在是自作孽、不可活。”
    照花已吓得全无人色,她把脚趾头连搓几搓,似乎想往后退,却只被绳子挂着在原处打滴溜,一身的白肉衬着横七竖八的刺目血痕,似一条已被刻过了刀花只等着上锅的鱼。她哇哇地哭起来,两眼瞅定了青田,嘴角有汩汩的白沫溢出,“姐姐,姐姐救命!姐姐救救我,我不想死!求求姐姐了,救救我!”
    凄厉的喊声把凤琴惊得掩住了两耳直往蝶仙的裙边藏,蝶仙一手将她拢住,另一手拨弄着鬓角的一根平金簪丁香坠,簪身事不关己地高高挂起在那里。“省省吧,谁也救不了你。”
    血红的眼泪由照花的面颊淌落,她哀哀地望住青田,喉间嗬嗬有声。青田回望着她,如此出众的姿色,又如此年轻,在这靠着姿色与年轻混饭吃的世界里难免碍人眼。而身在这样的世界,她也早磨得心肠死硬,并不觉有多怜悯这女孩,比之还要悲惨得多的人与事她也见过——她自身就是亲历者。青田仅有的感觉只是:眼看这女孩被活活打死而一无作为,这样不对。
    然后她就想到该怎样才对。
    往前走两步,拈一枝香在火头上点着,双手持握跪倒在神像前的蒲团上,仰目扬声道:“白眉爷爷,女弟子段青田虔心祝告,今日照花小婢无状,开罪爷爷,爷爷有怪莫怪。自此,照花一应生死富贵只在女弟子的身上,若有报应事故,也只由女弟子一人担当。白眉爷爷在上,受女弟子四拜。”
    青田向白眉神磕过头,敬了香,回身来淡然地望住段二姐,“妈,把人解下来吧。”
    鸨母、粉头,屋里屋外的茶壶乌龟,他们全部震惊地呆瞅着青田,猜不出这红透半边天的花魁何苦为一名素不相识的雏妓在神怒前挺身而出。至于青田自己,她只有想笑的冲动,一个顽劣的、作了弊的孩童的窃笑。
    所有人全被她蒙骗了呀,连神也被骗了,她段青田根本就不畏惧任何的报应。因为再毒的报应,也不可能让她比现在的每日每夜——一个心已入土、躯壳却被迫行走在活人的太阳下的死魂灵的每日每夜——更痛苦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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