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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定风波_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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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 2023-07-11 1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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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待次日,一早起却不见骄阳,有阴云垂落在天际,流风阵阵地袭来,是入夏以来难得的舒适天气。
    妓院中晨昏颠倒,并无早饭一说,青田和照花不过在起身后略用了几口燕窝,吃毕恰好是午时正。便由护院曹旺儿督车,坐了马车向城郊出发。
    越往城外走越觉得风意沁人,摇落了空山杜鹃啼,一地往事难休。车子停在了连天坟茔前,用了好些时候,青田才重新觅见惜珠的孤冢,早已是衰草遍生。倒是暮云叹了一口气,自去擦扫抹拭、摆放供品。一时略为体面些,照花上前两步,拂草细认碑上的刻字,“校书段惜珠墓。惜珠?这名字依稀听谁说起过。”
    青田在地下屈膝跪倒,亲手去点火盆,“惜珠曾经红极一时,是花榜的榜眼,倌人、客人没有不晓得她的。”那火先是零零散散的红星子,又蔓做了一片,骤一下扑出,仿如来势汹汹的回忆。
    照花也提起了裙裾半跪下,取一把纸钱递出,“她一定很美。”
    “美。”青田接在手内,又丢进了盆中,脸上的皮肤被炙烤得发热发痛,“我平生所见的女子当中,只有她当得起‘冷艳’二字。”
    照花自己也抓了叠纸钱,像喂一头饥肠辘辘的饿鬼,放入了烈烈乱舔的红舌中,“姐姐你同她很要好吧?”
    青田报以惘然的一笑,“人情周全如我,唯独和惜珠势同水火,能想起的不是和她吵嘴,就是和她打架。她在世的时候我没一天喜欢过她,可等她去世,我才突然发现,槐花胡同这么些倌人里只有她是我的知己,身陷苦海难以自渡,放眼望去唯只见浑浑噩噩、以苦为乐之人。前因易昧,后果难成,慧业全消,终身已矣。”
    火光映在照花娇细的面容上,不因不由地,她低啜了几声,眼眶里竟滚出两行泪。青田向她一瞥,素手拈过了素银杯,“你也奠杯酒吧。”
    照花稍一迟疑,便捧了酒,转面墓碑祝祷说:“惜珠姐姐,妹妹无缘与你结识,只是红颜薄命从古皆然。想你蕙质兰心,尽遭尘网,
    蓬飘萍泊,莫返瑶京,与草木同腐,经霜雪先凋。小妹伤情难禁,断肠凭吊,薄酒一杯少致悲思,香魂不断,应解依人。”她将追念前人的杯中酒与自伤身世的点点珠泪,一同倾洒在坟前。
    正当此时,墓后遽然腾起了一道风,风色凄凄,哀号悲鸣。照花惊得手一抖,酒杯掉落在坟前。暮云亦是大惊失色,“二位姑娘,这风好没来由,此地阴气太重,还是早些回去吧!”
    飘摇的纸灰中,疾风在青田的周身连绕了三匝,倏然而散。
    当夜青田就发寒流涕、咳嗽了起来,医生来瞧过,说是风热犯肺,开了一副煎药而去。青田吃过药,就裹进被子里焐汗。一梦初醒,夜色正好,明丽地照进大开的帐幕,暮云就趴在床头熟睡。青田欲伸手去推她,又将手缩回。
    一切都是这般地迷蒙而混沌,若不是手心还残留着一道即将消失的风筝线的擦伤,她甚至会以为这是在一年前,她刚从墓地归来,将姐妹的尸身与自己的灵魂一同下葬,接下来,她就会躺在这张病床上淹煎缠绵,魂归离恨天——本该如此的,不是吗?所以至今她也无从究索是什么撑住了这一把浮骨,直至一年后的这一天才精疲力竭地倒下。她是真的累了,似一名沙海中的行脚客,一步步走在灼人的沙砾与无际的迷失中,陪伴着她的唯有痛苦,长长短短、短短长长,是她脚下的阴影,低头就看到——而背脊上的酷日令她不得不低着头。对于她最大的恩慈,不过是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倒在荒漠中。而今她倒下了,但不远处却浮起了一片绿洲……
    青田怔怔地张着眼,眼中干枯,这一刻,她居然想起了蝶仙和对霞,戏与情、真和假。她也曾紧抱着一段情像抱着最珍贵的宝玉,最后却发现那是以假乱真的顽石。所以她辨不出,现在在眼前的是幻灭的海市蜃楼,还是上苍的应许之地?是蛰伏的毒蛇,还是温柔的井绳,只要她肯执手相握,就会有深埋的妾心古井水,甘甜如生?
    也不知出于何种动机,青田费力地起身下床,没惊醒暮云,一个人悄悄地走来窗边,
    支起了半扇窗,倚窗坐低。这是她不曾有过的举动,在鄙俗扰攘的市坊中,做作地,去看星。星光一滴滴坠入她眼底,楼底则有不断传上来的辚辚车声、萧萧马鸣、喁喁人语。但青田听在耳内的,唯有疑是故人来。
    “老三几时回京?”
    “明晚就至京郊,后日一早入城。”
    问话的与答话的是首辅王却钊与次辅王正浩,王家的客堂藻饰彩绘,数十盏大宫灯当头照下。灯下,长子的答案后,老父满意地撩一撩雪须,“好,还来得及,再派人好好地跟左健谈一谈。”
    “父亲!”话音一落,王家三子王正廷便急步抢入,端稳的面色一如往常,但狭长的眼中却有几粒黑亮的光点在阴阴地闪动着,“禀告父亲,左大人已答应下来。”
    “好!”王却钊把椅子的扶手一拍,语带志得意满的讥诮,“这左健果然是个大孝子啊。”
    “只是有件事奇怪,”王正廷蹙起疏而不淡的两眉,接过下人送上的一碗海狗肾炖人参,曲身递上,“西太后突然要出宫,说明儿一早独个儿去大隆福寺进香。儿子怕别是镇抚司的那帮密探得了什么消息,外臣不便入宫,就请里头的出来,暗通消息,直达天听。”
    守在一侧的长兄王正浩跨过一步,抄手就夺过了三弟所捧的莲花水晶碗,亲自献来王却钊的跟前,“就算直达天听,也是无力回天。父亲,此事儿子早就知晓,才已交待巡城御史冯之迁布置妥当。明日打禁宫到东四牌楼,凤辇所行之处一概以礼炮仪仗开道,圈禁流民,肃清道路,不要说广场上的庙市,就是庙里的香客也统统驱逐个一干二净,半个闲人不留。‘西面的’要想得着消息,除非那开口的是西天如来佛。”
    一声巨咳之后,王却钊拿手绢捻去了胡角的唾沫星,干笑着用一只银调羹来回地拨弄着碗里的补药,有如拨弄风云际遇,“由她求神拜佛去吧,看看满天神佛能不能救得了她小叔子这条命。”
    王正廷还欲说什么,又忍住,只弓了弓腰,“恭喜父亲大人大业将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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