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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点绛唇_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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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 2023-07-11 1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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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随风雨,自有愁云来。一时间,不单是各大衙门风声鹤唳,就连素日里歌舞升平的欢场亦一片惨淡景象。最为惨淡的就是曾经最为红火的槐花胡同,以往有资格在这里打茶围、做花头的,不是极品大员,就是万金富商,如今东党的官员们个个处境险殆,西党的官员们则正忙着剿灭政敌,而一干家资万贯的商贾们更在岌岌可危之时,谁也没闲情逸致来这里销魂。从胡同口到胡同尾二十多家妓馆、一百来个妓女,一日间只有三五来客,还大多是穷酸白浪,因听说这里生意不济特来捡便宜的。半点规矩不懂,掏出三个大子儿就敢点名叫当红倌人们“下来陪睡”,气得老鸨子们鼻子都歪了,直叫护院把这些流氓扔出去完事。
    骂完了街,望望鬼影也没一个的花楼,依旧是唉声叹气,聚在一起发发牢骚,聊以自慰。
    “唉,想想怀雅堂的段二,她老姐姐可是日进斗金惯了的,花用不知节制,赶在这个肯节上才怕是真难过呢,咱们再难,可比得了她?勒紧裤腰带也就过去了。”
    “得了吧,老娘这辈子就没见你什么时候勒紧过裤腰带。”
    “呸,你个老骚狗,要不要我把你当年接客时候的艳闻抖出来一两桩,比比看谁的裤腰带更松?”
    ……
    鸨母们有笑有骂,多彩鲜艳的衣衫配着青春已逝的脸,亦是一场风月入梦、年华逝水。
    至于怀雅堂的段二姐的确正如众人所言,焦躁得无可形容,碰见谁,三言两句不对就是一通臭骂,只有对着大女儿青田时方才有所收敛,拿出一副和气脸孔来。
    “啧,自从那天拜过惜珠,你就总不大好,算起来咳了倒快有一个月。这两天听着是不大咳了,怎么还这样没精神,病病歪歪的?”
    青田裹着件随身的半旧熟罗袄斜倚在床内,面容比先时瘦得更厉害,一开口,曾娇俏悦耳的嗓音也变得粗哑难听:“大夫说是长期内火积郁,药还得吃上一阵子,疏散疏散,全发出来就好了,不打紧的。妈妈最近为生意上的事儿烦心,就别再替我着急了,也是有了年纪的人,该知道静心保养。”
    段二姐从衣钮上扯出了帕子扇两扇,帕角缠坠着如意结,人却是满脸的不如意,“我倒想静心,可哪儿静得下来?乖女儿你替我想想,上个月还好好的,我算着有蝶仙和对霞的两笔赎身银子,又有替凤琴点大蜡烛的,三喜临门。谁知一转眼,哎,蝶仙那曹公子看着京城风声不对,一溜烟跑回河南了,对霞的孙大人和凤琴的贾二爷更甭提,全被镇抚司抄了家。就连你以前的老客人,裘御史和柳衙内听说也被科道官参论倒了,裘御史拿送刑部问罪,柳衙内和他那尚书老子直接就判了西市斩首,只等秋决。也就是照花运气好些,五大少和康小爷都没卷进这场风波,只是胆也吓细了,门也再不上一回。数一数,十个大客倒有八个都倒了台,漂的账就不用想了,只想一想这日后的生意怎么做,我就连头发都愁白了。”
    青田长叹一声,也不说什么,只从枕边摸了一柄半月诗扇为二姐轻扑着。
    二姐也举起手在青田的颊上蹭一蹭,“我的儿,今儿原是有些乐子想叫你出去散散的,眼瞅你这个样子也出不了门了,只好我同你几个妹子去罢了。”
    青田柔淡一笑,“什么乐子?”
    “苦中作乐。这不是,几十户大官豪富全被抄家没族,那些犯有谋逆大罪的,女眷照例是要打入贱籍,或发配为奴,或充官为娼,晚上就在羁侯所关着,白天就押到菜市街开市。你几个妹子没见过,要去瞧个新鲜。嗐,说是公开买卖,实际上那些个标致些的年轻奶奶、姨娘、丫鬟们,或是如惜珠当年一般七八岁的千金小姐,早被偷偷地移送到阎王庙街等着人挑呢。我今儿也准备去瞧一眼,若有瞧得上的就买回来调教着。”
    “怎么,妈妈还要再买人?”
    “不买怎么办?院子里五个,你早就不做生意了,对霞和蝶仙那年纪也是‘艳其最后一春’,顶多也就再撑个三年。两个小的里凤琴又不大中用,只剩下一个照花。再不添上几口子,我怕是将来没人养老了。”段二姐把帕子掖回了腋下,低着头理了理穗子,“我说心肝,摄政王爷回京也有日子了,怎么也不抽空来瞧瞧你?他若哪天再来,你倒替我问问他,这官场上抽风打摆子似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完哪?”
    青田颜色苍白的脸容上忽涌起一抹病态的红晕,“瞧妈妈说的,人家这阵子正事还忙不完,哪儿还想得起我来?”她掉过了头去,垂望着身上的丝被。被面的花纹是同心双合,各色的方胜重叠相连,纷繁如夏花,而被下所覆的却只是一具了无生气的、凋零的病躯。
    凋零的门户虽令段二姐心急火燎,姑娘们却乐得逍遥自在。每天里闲衣懒容,说说笑笑,写小楷、拉锁子、打粉线……也有一番闺阁情趣。这一日因随二姐出门,格外不同,珠光宝气严妆一番,方才下楼登车。
    一路上只见帽影鞭丝,驰骤争先,乌泱泱地全往西城去。段二姐唯恐好货色先被别人挑走,车也不下,直奔宣武门外的阎王庙街。蝶仙、对霞、凤琴、照花四人和彼此的贴身丫头则在宣武门的菜市街下车,进了街边的一家清幽茶舍,送上来的茶虽口味平平且价格不菲,但高轩楼座视野极佳,望下去,整条街尽收眼底。
    街上的菜贩子早就被赶开,街口搭起了长长卖棚,棚前又搭一座高台,台上横一张长桌,桌后坐着两名皂隶,一名专管唱卖,一名负责笔录。两人的身后另有三五个凶神似的衙役押着好几排男子,老的老小的小,有的本就是获罪人家的奴仆,有的则是这家的主子,这时全被一视同仁地捆做一处。唱卖的皂隶叫到谁,谁就被推到台口来。台下黑乎乎的全是看客,买人的也有,凑热闹的也有。年轻力壮的男丁不多时就被卖了个干净,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或一些一看就手无缚鸡之力的膏粱子弟,嘤嘤地哭泣着,又被送回台下的遮棚等待又一天的叫卖。
    四女从高处瞧了一会
    儿,甚觉无趣,遂品茶闲谈。只有蝶仙将一手搭着围栏,把手间的一把宫扇荡来荡去,时不时地往下瞟一眼。一眼瞟到个服御华丽的俊俏后生,手便一松。那后生呼痛一声,在楼下捂住了脑袋,他身后的几名恶奴已然喝骂了起来。蝶仙在楼前露齿一笑,“哟,一时失了手,还望公子恕罪则个。”
    她的声音软洋洋的似一道迷魅阳光,阳光溅在她满头的珠翠上,耀得人睁不开眼。
    那后生呆呆地仰起脸,嘴大张,奴仆们则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其中一个弯腰捡起了地下的宫扇递给主人。
    不一会儿就听得楼梯板子上一阵急乱的脚步,有人在雅座的屏风外唤一声,声音款款动听:
    “小生在楼下拾得一扇,敢问可是里面哪位姐姐失落的?”
    雅间里,对霞几个全笑得嘴也合不拢,蝶仙也笑,却只捏起了嗓子提喉娇啭:“那扇子正是奴家误失的,若蒙见还,感激不尽,放在外面就好,多谢君子。”
    那声音顿一顿道:“既是姐姐之物,理当归还。只是也要姐姐细看明白,方无差错。”
    对霞等更是大乐,只把蝶仙瞎推瞎搡着。蝶仙笑着一手拨开她们,向外嘤咛一声:“是一只牙柄腰圆宫扇,扇上是海棠含蕊的双面绣,有个绿玉扇坠子,不消看的。”
    那边又顿一顿,却是再三坚持,“说来倒是不差,只是东西贵重还须面交,便看看又何妨?”
    蝶仙身边的对霞一手掩口,笑伏去她耳畔,“便看看又何妨?——你就快些出去叫人家看看。”
    蝶仙俄延一阵,便起身绕过了屏风打一个照面,屈膝接扇,“奴家只为贪看街景,一时走神跌了扇子,不想冒犯了公子,公子莫怪。公子现今既拾得这扇,还望高义,肯许见还。”
    后生将蝶仙从脚看到头,只见风流往上流,又从头看到脚,便见风流往下流,又听她谈吐文雅,料不是个大户妾室就是个小班倌人,直喜得抓心挠肝,重重还了一个礼,“小生哪里的造化拾得此扇,当真侥幸。只这楼下的行人何止百千,姐姐的扇子却不偏不倚正掉在小生的头上,竟像那招亲的绣球一般了,岂非天缘?论起来,小生路人,本不当言语轻薄,只是惟恐天缘不复,再无会面之期,不得不开口请教姐姐的芳名居处,也好他日再睹仙姿,万望姐姐勿罪。”
    二人在屏外郎情妾意地唧咕了足有半刻钟,里头却笑得一片花枝横斜,只不敢做声。一时待蝶仙回转,众女再忍不住,全指着她乱笑。
    蝶仙只管自得地摇着那扇子,一屁股坐回原处,“新上任的顺天府知府杜大人的二公子,名叫杜可松,今儿晚上带朋友来咱们这儿打茶围。”
    凤琴先拍手叫起来:“原来姐姐今儿出门一趟,竟是招揽客人来的。”
    照花也抿着嘴嘻嘻笑,“难为姐姐这样肯为妈妈分忧。”
    “得了吧,”对霞向身旁斜一眼,“她就是离不了男人,自从和那唱武生的査定奎闹翻了以后早憋坏了。蝶仙,我可跟你这妮子说,今儿晚上人家要真上门,你可别又在开盘子的时候就和客人‘偷活儿’{L-End},省得妈妈骂你上辈子是尼姑,见了男人就骨头轻。”
    蝶仙晃了晃鬓边的一支旋珠钗,恰好瞟见杜二公子杜可松带着人离开,正在楼底向这里瞧,她一面往下丢个眼儿,一面往这头丢句话:“你少在这儿假清高,你倒是没什么武生小生的,只妈妈房里那只最大的波斯角先生是谁请走了可要我在这儿说——”一语未毕,已被对霞红了脸扑上来,“我瞧你是皮痒了,让你再瞎说!”
    正嬉笑着扭作了一块,凤琴在对面敲了敲桌面,“哎哎,别闹了别闹了,快看!”
    几人全朝楼下眺去,连带一干丫鬟们也扒到栏边,但见许多女子被从遮棚里牵出来,同男子一样,也是双手被绳结捆住,每十人以长绳捆成一排,排成了数排站在高台上,任人细观。
    对霞眼力最好,粗粗掠一遍道:“果真如妈妈说的,有些姿色的全被搜罗走了,只等着鸨母和人伢子看货呢,留下的都是些歪瓜裂枣,我看呀,买回去也只能当粗婢。”
    檐顶的光线西移了一寸,正照在高台上。名簿上的一个名字被叫响,一个女人随之被推到了台前。她一张脸儿倒是白净,两目呆滞地向下空望。唱卖的皂隶不遗余力地扯起了嗓子吆喝着:“奶口,年纪十九,刚刚生产完头胎四个月,无异味,无隐疾,一等一的好奶水。”
    台下原已快晒蔫的看客一下子群情激动,有人笑着起哄:“瞧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有没有奶水都难说,只怕买回去要饿死哪家的娃儿!”
    唱卖的皂隶蹭了蹭满头油汗,把头一甩。立马有一名差衙从后头走上前,一只大手直接就攥住那女人的胸口捏了一把。炎夏酷暑,女人身上穿的是纱衣,又因着残破更薄了一层,只见一块明显的湿迹在衣前洇开,混着灰与汗水,招来了一只苍蝇落在凸起的一点上。
    皂隶复又嚷起来:“怎么样,有没有奶水?告诉你们,这可是从前东安门外礼仪房选中的奶口,每天白米鸡蛋侍候着,不吃盐不吃辣,好吃好睡,一天挤奶两次,奶水都是送进皇宫王府给皇家主子们蒸奶茶的。”
    那女人始终没有一丝动作,任由差役又邪笑着在她胸口连抓了两把。台下的喧哗声更大更乱,拍手的、吹口哨的、喊脏话的……于是和那女人比起来更显得麻木的,就仿佛是台下疯狂的人群。
    奶口卖了十两银子,被送到遮棚的另一头由货主细验。第二个带上来的是个丫鬟,软着身子捂住脸,叫人硬掰开两手架住了膀子给台底下品评。再下来也有不吭一声的,也有哭哭啼啼的,也有卖得出的,也有卖不出的,高矮胖瘦不一,却当真并无一个略有殊姿。
    楼上的蝶仙几人像看戏一样,一时相顾叹息,一时开怀大笑。少顷,只见下头推上来一个中年妇人,蓬首垢面,长脸小眼,肤色黄黄的,没精打采地缩站在那里。对霞一见她,正捏着吃食的
    手就停在了嘴边,又直直地指出去,牙齿里还咬着吃了一半的一颗李子,“唔,那不是——,哎哟,就在嘴边了,她就是那个、那个——”
    大家全伸长了脖子去望,照花先恍然大悟地“哦”一声,蝶仙的丫鬟宝燕也急得直拍栏杆,“对,就是那天带了一伙人来咱们院子里大闹的那个,是谁的夫人来着?”
    “裘谨器,”蝶仙跟着就叫出来,“是御史裘谨器的老婆!”
    凤琴哧地笑出来,“怎么不是?这正是那位威风八面的裘奶奶呢!”
    这时也不知台下的人喊了句什么,一名差役上前去先推着裘奶奶转一圈,又拿手撕开了她的嘴唇,亮出牙口给下头检验。
    对霞作目斜眺,把扇子起起落落地摇动着,“哼,她也有今日。成日价买人的御史奶奶,如今也尝尝被卖的滋味儿。”
    蝶仙眼一转,忽然立起身,手肘撑着楼栏向外一探,“裘奶奶——!裘奶奶——!”她在妓院里自小习唱学戏,一把亮嗓子穿云裂石,说时迟那时快,满条街上的人“呼啦啦”全扭过了脑袋向这里寻声。
    对霞从后头掐了蝶仙的屁股一把,“我说你这蹄子又出什么幺蛾子?”
    蝶仙只将对霞的手一打,斜拱着腰肢,半举起扇子掩住了日光,一腔三板地喊出来:“裘奶奶,我念着咱们是老相识,刚才求了妈妈买你进来同大家做个伴儿。谁知妈妈说,奶奶这样的容色,只怕像那桃花源的洞口,‘无有问津者’{L-End}!对不住啦奶奶,如今看起来,连只‘骚野鸡’您也是当不上了,只好卖给人做个老妈子,洒水扫地、烧饭洗衣!”
    裘奶奶迎着光眯起眼,也认出了蝶仙,气得是两手乱挥,直要从台上蹦下来,却被差役拿住了脖颈箍在当地。裘奶奶的身子动弹不得,嘴巴却一张一合的,想来也该是扬声恶骂,却只因在毒日头底下立了半天,水也没一口,喉干气虚,骂声全湮没在台下杂乱的笑声里。
    蝶仙早就跷了二郎腿重新落座,照花边笑边皱起眉道:“姐姐也太唐突了些,这样当街叫骂,岂不反失了自家身份?”
    “就是,”凤琴也飘眼往外一瞭,“你瞅瞅,全往咱们这儿看呢,指指戳戳的,多丢脸。”
    蝶仙鄙薄一笑,“你们两个黄毛丫头还做梦呢!咱们有什么身份?就连青田姐姐那样儿香名鼎鼎的当初还不是被这臭女人指着鼻子羞辱?我今儿就是要痛痛快快地骂她两句,这辈子,让这么多人看着一个妓女公然辱骂一个贵妇人的机会,可也没几遭。”
    对霞端起茶闷了一大口,向照花和凤琴笑道:“你们可别会错了意,下头冲咱们指指戳戳的十有八九是在打听蝶仙倌人的芳名呢,等着瞧吧,今儿晚上怀雅堂可要生意兴隆。妈妈若问起,就说全托蝶仙的福,‘当风一站,应者云集’!”
    几人又嘻嘻哈哈地笑成了一片,唱卖台上的裘奶奶不知何时被推了下去,似一个无关紧要的配角被那样无情而迅速地从一部书中隐去。
    转眼又是夕照向晚,林梢倒影。台上的买卖仍在继续,楼上的却已意兴阑珊,结过茶账,一径又乘车回到槐花胡同。段二姐也像才进门的样子,喜滋滋地拉了三个小女孩正指着叫人看。女孩们全都八九岁的样子,个个是美人坯,身上的衣衫虽又脏又旧,料子却不是云锦,就是云绸,一看就是高官显贵家的小姐。照花和凤琴前去拉了她们的小手试着问了几句话,蝶仙只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脸孔来,对霞则啧啧称赞了几句,“妈妈,何不领上去也叫青田姐姐看看?也好把今儿下午的热闹说与她听听,解解闷儿。”
    “唉,快别提了,你们竟谁也别去扰她,让她好好静养吧。”段二姐立时一脸苦闷,“从上个月躺到今天,咳得嗓子也废了,这刚见点儿好,才又发起热来了。”
    “什么?”诸女皆惊,你一言我一语地乱起来。
    “下午还好好的,怎么转眼就发热了?”
    “就是,姐姐的身子一向健朗,从不闹什么头疼脑热的,怎么这回病了这么久还反反复复的不见起色?”
    “准是那庸医不中用,趁早换一个。”
    “哎呀,坏了!”
    “怎么啦?”
    “我怕,啧,别是……”
    “哎呀怎么啦你痛痛快快地说出来。”
    对霞很为难地搓了搓两手,“我怕姐姐是心病。那姓乔的不说这个月就要正式迎娶张侍郎的小姐吗?仿佛就在今天,这阵子怕正摆酒待客呢。咱们虽说都瞒得紧,可也没准儿姐姐自个打哪儿知道了——”
    “不许提他!”段二姐竖起眉大喝一声,又咬着后槽牙吐出一口长气来,“谁也不许再提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青丫头这阵子吃了药才睡下,你们别去吵她了,都各自回房吧。九叔!”她回身将袖子一扫,袖风掠过了身后三张惊惶而无知的小脸,“把这几个都带下去洗个澡换身衣裳,明儿一早先领去给琴师。”
    恰便此时,一声极其激昂振奋的喊声从外场传入,似久旱后的炸雷,“客——来——!”
    段二姐叉起腰,瞪圆眼,“哟,何方神圣?”
    大家已笑起来,几双手一起把蝶仙推到前头,“妈妈你只问她。”
    来的正是那拾扇的知府二公子杜可松,还携了三四个近友,一问起,这个是总兵的侄子,那个是侯爵的姨弟。段二姐久不见这许多贵客,格外殷勤。蝶仙、对霞和凤琴更是身经百战,照花又有“小魁首”的美誉,四人花红柳绿地敬了一巡茶,献过瓜子,谈笑一晌,早把公子哥儿们哄得云里雾里,即时就要在这里摆一台酒。落寞有时的怀雅堂终于再一次清歌妙舞、丝竹并起,月满人间不夜天。
    音乐之声随风入夜,飘入了一顶绣罗帐。青田在帐中双目紧闭,额头塌着一块湿巾,双腮赤红,嘴唇干焦,她耳中听得清楚,心里却迷迷渺渺的,竟恍似那是谁家娶亲的喜乐。从这乐声中腾起无数不成形的灰暗和细尘,渐渐地,幻化为另一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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