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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望吾乡_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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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 2023-07-11 1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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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冥然无息,夜色荼?。冥然无息,晓霞初凝。
    朝阳穿过帘栊直晒上眼睛,仿佛是给睫毛缀上了一层华丽的流苏。青田将手背掩住了眉目,睡意迷蒙地“唔”一声。
    莺枝在床外微微地俯着,甜声细唤:“娘娘,娘娘?醒醒。周公公来了,说有急事。”
    周敦惯来出入内帷,青田并不消避忌,因此只穿着烟水藕丝中衣、玉青纱裙,一面梳妆,一面就在妆房里传见。问过几句话,不禁深感诧异,“这么急?”
    周敦笑呵呵的,源源本本道:“王爷说,娘娘的身孕已有五个月了,掩饰起来一天比一天困难,何况北府来往的人口太杂,万一被谁窥出了端倪倒不美,不如趁着这阵子行动还方便悄悄搬出去。爷在东单的井儿胡同给娘娘找了所宅院,闹中取静,娘娘委屈这几个月,避开眼目安安心心地等待生产。今儿就是吉日,娘娘略收拾一下,奴才这就接您过去,一概穿用那边都有现成的,少什么再叫人回来替娘娘取便是。回头只放出话来,说这些年娘娘总随着王爷去静寄庄避暑,今年却因为继妃詹娘娘‘有喜’,王爷滞留京中且常常夜宿于王府,所以娘娘一赌气就自个跑去乡下消暑了。娘娘敢同王爷闹别扭也不是头一遭,外头的人不至于起疑。”
    青田拈了一支紫金步摇在发髻上比着,皓腕如玉,“哟,他还替我编排得蛮好,他怎么不说他又新纳了一位二八佳人,所以我吃醋跑了呢?”
    周敦掩口胡卢而笑,“王爷早说了,这事儿娘娘准能叨叨他一辈子。”
    青田自己也发笑,扔开了步摇,从花盘中拣一朵木槿簪入鬓边,“王爷都安排好了,我听他的就是。莺枝,你瞧着替我收拾吧,我既是去幽居养胎的,也不见人,不必多带什么,日常惯用的就行。哦,书房的笔帖颜色叫她们给我装上。”
    待一切准备齐全,青田也吃过饭、服了安胎药,就坐上一停软轿,缓缓地从什刹海往东单去。那宅邸在井儿胡同的最里头,门口禁绝行人,格局虽比不上北府,却也楼殿巍峨,像是高官的官邸。轿子进了门,并不在轿厅落轿,反一径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了后院的花园。原来这花园内有一处很宽阔的水塘,柳影画桥,鱼跃小莲东,池边泊了一只十分精致的画船。青田此际已纳闷地笑起来,“到这里做什么?”
    周敦伸出手,接她登船,“娘娘随奴才来就是。”
    这时间正逢斜阳低垂,水天间落霞绚旎,小舟披霞光、破澄波,浔浔地走了一程水,绕过一片苇子地,停在了水边的一座小殿前。十数级石台深入碧波中,其上毛竹参天,萝薜倒垂,只小小三间房舍,正门一挂金丝藤红漆竹帘,一方红地绣金匾上写着“见心坞”。
    周敦将青田搀上石阶,掀起了门帘,推开门,“娘娘请进。”他眼蕴笑意,替她在身后把门扉温柔地合拢。
    青田站了站,才适应殿内的光线。曲室中,深垂着道道的纱罗红帘,被竹影波动不定的日照将帘角上细银丝所勾出的合欢花乍隐又乍现。青田游游疑疑,分帘而入,当最后一道纱幕滑过她指尖时,她望见了一所房间——一所大红色的房间。
    红的毡红的毯、红色的桌围和椅披、红帐红幔、红枕红衾,龙墀凤幄皆一片赤诚的大红色,四面梁上、壁上,悬着盏盏的镂雕水晶灯,灯身贴满了红喜字。离幻流艳的灯影中,齐奢轩然正立。这四十一岁的男子,一如当年初遇时英俊——比其时更英俊:唇颌上下的几勾短须乌黑似上好徽墨,萧眉朗目力透纸背,头戴紫金冠,腰横白玉带,带下金八宝缀角,一套真红缂丝蟠龙蟒衣,领袖金缘,披红拦肩,是新郎的装扮。
    青田一下子就掩口笑出来,“你搞什么鬼?”
    齐奢只是在前头望着她,就好像他一辈子都守在这儿等她,等她走来他面前,听他说出她即将听到的每句话:“青田,齐奢真心爱你敬你,天地为证,矢志不渝
    ,唯愿与你生生世世结为夫妻,永不相离。”他身边是一张大理石案,案头点着儿臂粗的红烛,烛下并放着三只朱漆大盘,盘内是一身新娘礼服、一套凤冠霞帔云肩围带,与一件文王百子的红盖头。齐奢将最后一只盘向前稍推了一寸,“你可愿为我覆上这红盖头,再为我,把它揭开?”
    有一时,青田完全神魂失守、心无所知,仿似一辈子全涌起在心头。她永远也忘不了,她被亲生母亲卖了五十两银子,十年后她的身价翻了整整千万倍,洛阳纸贵,但再贵,也无非是薄如纸的一条命,任人泼墨涂鸦。只有眼前人,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好人,肯把这样半打子凌乱污浊的命运篇章,以天子的朱砂笔,一笔一心,收写出如斯美好的结局。
    这结局,就是一个女人立在她愿意为之忍辱、为之战斗、为之牺牲一切的挚爱的男子面前,所需做的所有,只是矜持地点点头。故而青田就前行了数步,似被一束神光所引领,被他明澄的眼光一直引来他身前,投上了自己彩光恢耀的双眸,点了点头。
    齐奢微微地一笑,“先别忙着答应,听清楚了,我请求你成为齐奢的妻子,而不是亲王的王妃。”
    青田一样笑起来,拂在她鬓边的木槿花粉白而芬芳,“若不能做齐奢的妻子,王妃的名分对我就一文不值;若身为齐奢的妻子,王妃的名分对我也一文不值。在众人所在的地方,握紧你手中的权柄,做你的王。在只有你和我的地方,松开你的手来抱我,做我的丈夫。”
    齐奢向青田注目一刻,渐渐地露出一个笑容,一个圆满、光辉而静默的笑容,“若我手中的权柄,不能使我娶你做妻子,那就一文不值;若我有幸娶你为妻,我手中的权柄对我也一文不值。什么劳什子摄政王?爷不当了!九月初九,宫中庆典将由皇帝出面主持,而摄政王则会在古北口行在山的别墅中,与其外室段青田登高赏菊、闲度重阳。谁知,乐极生悲,时至夜半忽起火灾,因之前饮酒过甚,二人皆不及逃生而葬身火场。自此后,世上就再无摄政王与段氏,只有一对凡俗夫妇,在关外牧马放羊、生儿育女。等过上几年,连那场大火的最后一点儿余烬也散去,我陪你,带着孩子们,从草原一路到江南,逍遥江山、泛舟五湖。等老到逛不动,就写写字、种种花,带带孙子、重孙子、曾孙子、滴答孙子……万一不小心养出个傻孙子是个官迷,一门心思当大官光宗耀祖,咱俩就偷偷把门一关,咧开满嘴的豁牙笑死他!”
    齐奢停下来,将指端抚过青田的额,经过她眉勒下一排青金石水滴,仿若有整片的蓝天蕴在他掌中,“我说姑娘,您到底是听懂还是没听懂啊?爷这是在邀请你——夜、奔。”
    青田根本觉不出自个的泪在成片成片地往下冲,她木着眼,口齿顿涩,“你在开我玩笑。”
    齐奢含着笑用两手合起她的脸,举眸望向了隐在重帘深处的一道夕阳,“我思前想后,再这么下去,我只能一条道走到黑,除掉皇上,登基自立。似我这等名不正言不顺的君主,终其一生都必须证明自己的合法和道义,被舆论所左右。到那时,我能给你的比现在还要少。哪怕跟言官们吵翻天,我最多为你争取到一个最低等的嫔妃封号,你会得到一处偏僻的宫院,每天的头等大事就是去皇后的坤宁宫晨昏定省——要坐稳这个皇帝,我一定会有一位皇后,甚至于每次召幸你,我都需要她的钤印。除去皇后,我还会有很多的嫔妃,跟她们生很多的孩子,以此巩固帝祚。如果你命好,会先我而死,反正后宫的女人从不用活得太长久,规矩是一过三十八岁,除皇后之外的任何宫妃都不得再侍寝。假如你不幸活得比我久,即使已经诞下皇子,也多半会被强逼生殉,所有地位低微、生前饱受妒忌的宠妃,就我所知,几乎无一例外是这个下场。好一些,也不过是在仁寿宫那种养老院里跟一群白头宫女闲坐谈天,一辈子就在走不出的东西六宫中,消磨至死。至于你的孩子,从第一天
    起就会成为所有人的标靶,陷于嗣君之争的漩涡,而他囿于出身,能赢得这场战争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你最好的结局,就是后宫终老——我把它叫做‘圈禁’;而我们的孩子,在我死后,多半也逃不过这两个字。皇位之于我,不过就是让我心爱的女人和孩子被投进监狱——琉璃黄金做的监狱,照样是监狱。当然,我也可以退一步,交兵交权,还位与皇上,做回一个礼绝百僚的尊贵亲王。但我实在不敢保证,皇上,或者说他那位母后,不会哪天突然想起我劣迹斑斑的过去,秋后算账。我这半辈子,最艰苦的地方、最辉煌的时刻,世间百态全都经历过了,唯一让我觉得不能失去的东西就是自由,除了我自个的这颗心,什么也休想摆布我。权和势,在我已成了累赘羁绊,而作为皇子,能为这个国家做的我也都做了,仰无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现在我只想为你——为我自己做些什么。”
    齐奢把抛在远处的目光收回,投向了青田,眼中满是烁闪的光华,似漫天的金沙兜头撒下,“青田,你是个弃儿,我也是,我了解一个弃儿最害怕、最痛恨的是什么。我不会让你抛弃你的孩子,不会让你下半辈子都活在遭受抛弃的恐惧中。我承诺过你一个家,你会有一个家,在这个家里头,你的孩子不是私生子,你也不是一个滑稽可笑的外室,你是堂堂正正的妻,有爱你的丈夫、敬你的孩儿,每日里一茶一饭琐碎度日,恩爱白头,平安偕老。”
    青田的周身在颤抖,被他的每一字每一句、每一点声音所擂动,仿佛她的身体是他的一面鼓,她的鼓皮也被他擂破,沉入了穆然的寂静与虚空。由这虚空里,万物发出了乐音,繁星在夜空里旋转个不停,她伸手就能捉住故事的每一根线头,闭上眼也看得见命运每一丝透明的脉理。她是被擂破的鼓,是一只被砸碎的水罐,甘甜的源泉由她自身源源不绝地迸出。这不是眼泪,这只是心的狂欢。
    齐奢凝视着他面前的妇人,凝视着所有生命的幻象如她脸上的脂粉般被冲刷个一干二净,露出其下真正的、喜悦的、发着光的容颜。他低声笑起来,“开心,爷能理解,毕竟谁家闺女嫁给爷都开心,但开心成你这副样子,是不是就有点儿过了?”
    青田早已忘记了所有的语言,她只会哭,攥着两只手站在他面前又哭又笑。最终,她满身倾倒在他怀里,他笑着用嘴唇擦过她的发、她的额头、她的眉,用手为她揩拭掉泪水,“不哭了,不哭了,好媳妇儿不哭了。”
    青田停止了啼泣,把泪容向着齐奢仰起,“你叫我什么?”
    他含笑深望着她,深得仿佛她是他的骨中骨肉中肉,“媳妇儿。”以王的庄严,他把最尘俗的昵称就这样授予她。
    青田再一次大哭了起来,像个迷路的孩童被带回了家。齐奢拥着她,又一次笑出声,只为了吻她,才将高贵的头颅低下。
    当整个世界都染上了夜色,当这夜色中仿似就只剩下两个人,齐奢凝睇着青田用无与伦比的优雅姿态解去了身上的衣和裙,将盛放在喜盘中的翟衣凤冠一一穿戴停当,对镜理妆,即使已微显臃肿的腰腹,亦不能将其难描难画的万种风情稍损一分。她淹然百媚,走去到喜床边坐下,冲他倾国一笑,自己给自己覆起了红盖头。
    盖头下,青田垂着眼,能清晰地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这是她的婚礼,真正的婚礼,并非一个权倾天下的中年男人对一个相伴多年的女人的交代,而是一个在星海下高唱着野情歌的小伙子为他看中的好女孩所献上的、最为饕餮的爱情的盛宴。她瞧着金喜秤挑入了红穗子,徐徐揭起她脸前的红帕。青田一分分地抬高眼,在挑牌所垂下的一束束薄金片子的流苏后望见她终身的新郎。有一只小拳头,像敲一扇门一样,在她腹中轻敲了两下。
    从这一时一刻起,不复存在风靡万千、令柄国之主也成为裙下之臣的香艳花魁。她,段青田,只是这一个平凡好男子的,平凡而圣洁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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