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杰韬拟定的酒会名单上没有顾鹤笙的名字,周寿亭后天一早将乘坐专机返回南京,这意味着今晚和周寿亭的相见是自己截获名单最后的机会,可等顾鹤笙来到和宴楼时临来前的胸有成竹已经所剩无几。
沈杰韬包下了整栋和宴楼,从门口开始就有专门的人负责警戒,全是顾鹤笙没见过的生面孔,每个人都全神贯注如临大敌,情报处处长的证件在这些人眼里没有半点效用。
顾鹤笙说明来意,穿黑色中山装的人让他先在门口等着,转身去大厅打电话核实,不一会从里面走出来的人老远就对顾鹤笙打招呼。
顾鹤笙认出来人是南京总局行动处处长余秀林,想来这些守卫和宴楼的应该全是直接从南京总局调派的人。
“余处长什么时候到的上海,怎么也不提前通知一声?”顾鹤笙笑脸相迎。
“临时接到的通知保护周副局长此行安全。”余秀林把证件交换给顾鹤笙,“兄弟有任务在身怠慢之处你可得海涵。”
“最近上海风波不断,有陈处长的前车之鉴还是谨慎些好。”
顾鹤笙刚要进门就被余秀林拦下,指了指腰后笑着说:“不能带枪。”
顾鹤笙交出配枪,上来一人从头到脚检查一片,站在一旁的余秀林除了陪不是毫无阻止的意思。
检查到装字画的长木匣时,顾鹤笙上前一把按住:“这个不能动。”
“这是周副局长交代的,顾处长别让兄弟为难。”
“麻烦转告周副局长,匣子里装着晚明《巨源送书图》,他要说能检查我自然不拦着。”
余秀林见顾鹤笙如此坚持只能折返上楼传话,没过多久便陪着笑脸请顾鹤笙上楼,刚进包厢就见沈杰韬倒上三杯酒。
“鹤笙,你可来晚了还不赶紧给周副局长赔罪。”
顾鹤笙和周寿亭有些私交,刚要敬礼就被周寿亭摆手劝阻:“这里又没外人别太拘礼。”
周寿亭一抬手顾鹤笙就愣住,他手上竟然戴着手铐另一端铐在公文包上,不用猜鸢尾花计划的潜伏名单就在包中,周寿亭寸步不离带在身边大有人在名单在的果决,顾鹤笙最后那丝希望瞬间荡然无存。
周寿亭眼睛一直没离开过顾鹤笙手里拿着的木匣,按耐不住问道:“当真是晚明董其昌的《巨源送书图》?”
“从日军战俘营收缴到的,站长知道周副局长爱风雅之物特意命我从中挑选,也不知道可能入了您的眼,后世仿董其昌的画作不少,至于真伪我一时拿捏不准,周副局长是行家请上眼品鉴。”
顾鹤笙取出画卷小心翼翼展开,周寿亭连忙拿出放大镜神情紧张逐一端详,过了良久猛拍大腿连说三声妙:“秀骨清像、刚直峻急,周某不枉此行,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一睹董圣墨宝。”
沈杰韬见周寿亭非但喜欢而且激动的双手发抖,心中悬石落地还故意埋怨顾鹤笙:“你也真够扣门的,周副局长难道来一次上海,你千挑万选就带了一样字画来,也不怕周副局长说你小气。”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行家手上有没有货一出手就见分晓。”周寿亭假意推辞,“沈兄有所不知董其昌遗墨堪比国宝,这幅画价值连城,如此厚礼实在太贵重了,我怕是不能据为己有。”
“站长送您这幅画不是因为贵重而是有其他深意。”
“哦,说来听听。”
沈杰韬一身戎马对古玩字画一窍不通,只能顺着顾鹤笙话笑而不语。
“巨源是竹林七贤之一山涛的字号,站长送您这幅画,是借画喻人,称赞周副局长率直任诞、清俊通脱,有魏晋名士之风。”
周寿亭一怔随后仰头大笑。
“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他除了舞刀弄枪其他的一窍不通,还什么魏晋名士之风,他连竹林七贤有谁都不知道。”周寿亭指着沈杰韬畅口直言,“鹤笙可是块宝啊,你得好好捂着,就冲着他刚才这番话这画我收了,怎么说也不能辜负了魏晋风骨这四字。”
沈杰韬见周寿亭满心欢喜收下礼顿时笑颜大开:“魏晋风骨我不懂,但酒桌上的风骨我还是有的,鹤笙,周副局长海量你那点酒量三巡不到就得缴枪投枪,明天你还得负责别苑安保不可酒后误事,你先回去休息我今晚陪周副局长尽兴而归。”
顾鹤笙还想着等周寿亭醉酒兴许自己还有些希望,沈杰韬这番话一出口希望彻底破灭,虽然内心心急如焚但也只能起身告辞,离席向周寿亭敬酒时看见旁边桌上摆放的一件香炉顿时眉头微微一皱。
“宣德炉?!”
“好眼力!”周寿亭一听兴致大增,拉着顾鹤笙手来到桌前,“我这次来上海运气还是不错的,临走前不但偶得董其昌墨宝还淘了两件珍品,你别急着走帮我看看可有打眼。”
“周副局长是行家,鹤笙岂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
“过谦了不是,但凡玩古玩的谁不知道你顾家是大拿。”周寿亭竖起大拇指赞不绝口道,“我与令尊还有数面之缘,令尊在古玩鉴赏上的造诣简直登峰造极想来你定得真传,今晚这里没有什么局长和下属,你得好好帮我掌眼瞧瞧。”
“掌眼担不起,一同鉴赏倒是还成。”顾鹤笙谦虚笑笑。
“那我就先献献丑。”周寿亭先取出一副画徐徐展开,“《临水行桥图》,出自于南朝画家陆探微之手,此人擅书画,山水尤绝,与东晋顾恺之并称“顾陆”,这幅《临水行桥图》,是陆探微晚年放笔,沉郁苍古,意境萧深,难得一见的绝品。”
顾鹤笙上前观而不语。
周寿亭再打开中间木盒,得意洋洋侃侃而谈。
“宣德三年的铜象耳宣炉,炉身形制严谨,循“太平有象”之吉意装饰,包浆沉稳,色泽典雅,敦厚之中不失灵巧精致。”
顾鹤笙还是默不作声点头,周寿亭见他不表态心里骤然没底:“鹤笙,有话你不妨直说。”
顾鹤笙除了笑就是不开口。
“周副局长不是外人,你看出什么门道就直接说。”沈杰韬在一旁劝说。
顾鹤笙逐一重新看了一遍,沉默片刻叹息一声:“赝品。”
“哪一件?”
“都是!”
“……”周寿亭大吃一惊,“我可是找人专门鉴定过的,都说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顾鹤笙指着画作说道。
“南朝陆探微的《临水行桥图》,相信那些鉴定此画的人已经告诉过您,画纸是桑皮纸,用的是丰肌腻理,光泽如漆的油烟墨,而整幅画作参灵酌妙,动与神会,肯定出自于陆探微之手。”
“是的。”周寿亭点头,眉头微皱问道。“有什么问题?”
“您见过陆探微的画作吗?”顾鹤笙冷静问,“参与鉴定的人中,哪怕有一位见过陆探微的真迹吗?”
周寿亭一时语塞。
“陆探微虽然和西晋顾恺之其名,并称“陆凯”,但两人声望却相去甚远,整整一部《南史》中,只在记录他人的两段文字里提及到陆探微,按照古代史传的撰写惯例,只要陆探微有一官半职,在记载中是不会疏漏。
可见陆探微只是一名身份卑微的画工,既无官职封号,也非出生世家的名士。
试想一下,一名根本没被认同的画工,连他本人都没有详尽的记载,何况是他的画作。
迄今为止陆探微已无真迹传世,只能从后世效仿陆氏的画作中窥见其画风的端倪。
既然没有人见过陆探微的真迹,那又怎么鉴定真伪呢?”顾鹤笙一脸冷峻言道,“同样的道理,如果有人高仿陆探微的画作,只要画风相似其他的还能去考证吗?”
周寿亭道:“你所说不无道理,但你只是提出质疑,也没有确凿的把握证明画作是赝品。”
“能以假乱真的赝品,从某种程度上讲也是珍品,能完成这种程度赝品的制作者,一定会在画作上留下记号。”
“记号?”
“陆探微书画双绝,一手草书新奇妙绝,不输二王,画作上的题诗一笔而就,可窥其风,诗词最后一句,江临南雁二八只,说的是飞临江面的南雁有两行,每行各八只。”顾鹤笙指向古画,一脸从容平静问,“您好好数一数,画中高飞的南雁有多少只?”
周寿亭低头细看,顿时一惊:“十,十五只!”
“这就是仿画者留下的记号。”
周寿亭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中间的宣德炉上,音色低沉:“这一件也有记号?”
“纵观所有传世的珍贵文物,恐怕没有一件比宣德炉尴尬,宣德三年宫廷封炉不铸之后,为了牟取暴利,古玩商仿制宣德炉从未间断,而且宣德炉的图纸和工艺程序并非机密,因此只要精心铸造的仿品可与真品媲美。”
“那你又是如何一眼断定此炉是赝品?”周寿亭追问。
顾鹤笙指着宣德炉的底款铭文,大明宣德三年。
“铭文的“德”字心上没有一横,有省一德之称,但也有不省的,至于原因无从考究,实则是宣德帝避讳帝号。”
“避讳帝号?”
“宣德帝用暹逻进贡的风磨铜,共铸上千座宣德炉,其中绝大部分陈设于宫廷之中,一小部分赏赐和分发给皇亲国戚与功名显赫的近臣,还有极少被送往各个香火旺盛的庙宇,用于供奉神佛。”顾鹤笙看向周寿亭娓娓道来。“宣德帝虽贵为天子,但在诸天神佛面前也不敢造次,所以省去“德”字一横,表示对神佛的恭敬。”
“这么说起来,这座宣德炉是庙宇中的香炉……”周寿亭说到一半就停住,长叹一声道。“庙宇香炉器型皆大,而这座宣德炉分明是屋室摆设之物,却偏偏“德”字无横……”
“铸造者故意省去这一横,实则是有意留下记号。”顾鹤笙点点头答道。
周寿亭乱了方寸,垂头丧气重重瘫坐在椅子上:“以为捡到宝,结果是自己打了眼,丢人啊。”
沈杰韬一听勃然大怒:“周副局长在哪个店买的,我派人去封店拿人。”
周寿亭痛心疾首道:“古玩靠的就是眼力劲,货过了手即便是赝品也与人无尤,怪只能怪我自己学艺不精贻笑大方,再去查封人家的店就更丢人现眼了。”
“上次在日军战俘营收缴了不少古玩字画,要不我让鹤笙再给你挑几件。”
周寿亭兴致全无,起身拉住顾鹤笙的手:“我还重金收了一幅南宋刘松年的《山雨翠微图》,现在锁在秋棠别苑的保险柜里,你明晚来帮我看看,我现在心里慌的很。”
顾鹤笙一听机会又重新出现,欲擒故纵道:“这恐怕不成,站长安排我负责您住所的安保,我不能擅离职守。”
“一座别苑里里外外派了那么多人巡逻警戒,别说不法之徒就是苍蝇也飞不进来,不在不在都无关紧要,我会通知余秀林允许你出入别苑,你到时候直接来二楼找我。”周寿亭心烦意乱加重语气,“这是命令!”
“是!”顾鹤笙挺直腰,余光落在周寿亭铐在手上的公文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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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 2023-07-22 16: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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