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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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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 2023-08-21 0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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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君默并不知道自己无形中已经变成了王弘义的“盟友”。
    此刻,他和楚离桑并肩走在怀贞坊的巷道中,呼吸着深夜冰冷的空气,努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以理清脑中的一团乱麻。
    楚离桑一边不安地关注着他的神色,一边断断续续地讲述了自己和黛丽丝、徐婉娘结识的经过。当然,她暂时隐瞒了对他身世的猜测,更不敢透露自己已经在很大程度上证实了这一猜测。
    萧君默一直默不作声,静静听完了她的讲述。
    忽然,萧君默想起了什么,猛地停住脚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你刚才说,那栋小楼叫什么名字?”
    “芝兰楼啊。”楚离桑不明白他为何会关注这个毫不起眼的细节。
    “这名字是谁起的?”萧君默的呼吸急促了起来。
    “我也不太清楚……应该是姨娘自己起的吧。”
    萧君默浑身一震,眼中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怎么了?”楚离桑惊讶,“这名字……有什么问题吗?”
    萧君默怔怔出神,没有答言。
    芝兰,就是灵芝和兰花,也就是生父留给他的那枚玉佩上的图案。
    这难道仅仅是巧合吗?!
    “方才徐婉娘看着我,说了一个词,你听清了吗?”萧君默忽然问。
    楚离桑摇摇头:“我只听见了一个‘门’字。”
    “我听见了两个字。”萧君默苦笑了一下,“沙门。”
    “沙门?”楚离桑思忖着,“不就是佛教里‘和尚’的意思吗?”
    萧君默点点头:“准确地说,是出家人的意思。”
    楚离桑也迷惑了。她不明白徐婉娘为什么会说这个,更不明白萧君默与“出家人”会有什么关系。
    “其实徐婉娘说的是三个字,可惜头一个字我们都没听清。”萧君默眉头紧?锁。
    楚离桑看着他焦灼的样子,好几次忍不住想把自己发现的事情都说出来,却又怕他一时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真相,所以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
    “徐婉娘是不是身体有些不适?”萧君默问道,“我发现她的眼神异于常人,感觉好像特别恍惚。”
    楚离桑叹了口气,便把自己所知的徐婉娘的身世说了,然后道:“不知道姨娘之前经历了多么可怕的事情,总之她的记忆就是从一片墓地开始的,之前的一切她全都不记得了。”
    萧君默恍然,同时也为徐婉娘离奇坎坷的身世而唏嘘不已。
    “我之前办过一个案子,碰到过类似的事情。”萧君默回忆道,“有人生了一场急病,呼吸和脉搏都没了,家里人以为他死了,便把他放进了棺材里,准备安葬。不料就在出殡的时候,棺材里忽然发出捶打的声音,所有人都以为是诈尸,全都吓跑了。只有他儿子壮着胆子掀开了棺材盖,才发现那人其实没死,只是急病之下出现了一种‘假死’现象……”
    “假死?!”楚离桑闻所未闻。
    “是的。就是呼吸、心跳和脉搏都停止了,表面上已经没有了生命迹象,其实只是暂停而已,若救治得当,或者病人本身有顽强的求生意志,还是有可能活过来的。我估计,徐婉娘很可能也是这种情况。”
    “太不可思议了!世上竟然还有这种事!”
    “除此之外,你就没办法解释徐婉娘为何会从棺材里醒来,又为何会把以前的事情都忘记了。”萧君默叹了口气,“经历过假死的人,往往脑部会受到创伤,所以即使活过来,也极有可能失忆——要么失去一部分记忆,要么失去全部!”
    “那失去的记忆就完全不能恢复了吗?”
    “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萧君默说着,蓦然又想起方才徐婉娘看他的眼神,那分明是一种如遇故人的眼神!“也许……碰到过去熟悉的事物,或者是过去认识的人,然后有所触发,能够回忆起一些也未可知。”
    楚离桑闻言,便忍不住道:“你觉得,刚才姨娘看见你的时候,会不会就是把你当成了过去认识的人呢?”
    “有可能吧。”萧君默苦笑,“谁知道呢。”
    二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怀贞坊的东坊门。此时正值夜禁,大门紧闭。萧君默道:“桑儿,你昨天早上跟我说,你还有些事情要做,能告诉我是什么事吗?”
    楚离桑明白萧君默的意思,他是希望自己离开王弘义,可眼下他的身世基本上已经证实了,而王弘义迟早也会查出他是隐太子的遗孤。在此情况下,自己就更有必要留在王弘义身边,以随时刺探情报,防止他对萧君默不利。
    主意已定,楚离桑便嫣然一笑,道:“能让我保留一点自己的秘密吗?”
    “当然。”萧君默有些意外,但也只好笑了笑,“我只是怕……”
    “怕什么?”
    “怕你哪一天又走丢了。”萧君默注视着她,柔声道,“那我一定不会原谅自?己。”
    楚离桑闻言,心头涌起一阵暖意:“放心吧,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你也一?样。”
    “这么说,咱们只能在这里分手了?”萧君默看了看坊门,眼中浮起一丝伤?感。
    “说得好似从此不见面了一样。”楚离桑心中不舍,却故作轻松道,“反正你知道我的住处,随时可以来找我。”
    “那你知道去哪里找我吗?”
    楚离桑一怔,笑着摇了摇头。
    “兰陵坊西北隅的蒹葭巷,巷口南边第一座宅院,就是我家。”萧君默说着,从腰间掏出一样东西,“拿着它,无论出现什么情况,你都可以用它号令官府的人,也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我。”
    楚离桑接过来一看,是一枚亮闪闪的铜制玄甲卫腰牌。
    “好,我记下了。”楚离桑把腰牌揣进怀里,“你走吧,我看着你走。”
    “没这个道理,”萧君默一笑,“当然是你先走。”
    楚离桑蹙眉想了想,笑道:“那这样,咱们数三下,一起转身,各走各的,谁也不许回头。”
    “非得这样吗?”
    “不然你说怎么办?”
    萧君默无奈一笑:“好吧,听你的。”
    楚离桑数了三下,随后两人各自转身,萧君默往南边走,楚离桑朝北边走。可没走几步,便都忍不住悄悄回头,结果目光一撞,两人都笑了起来。
    “看来这法子行不通。”萧君默道,“要不我说个办法?”
    “你说。”
    萧君默又看了楚离桑一眼,忽然往斜刺里一蹿,跃上了道旁一株高耸的云杉树,瞬间隐身在了黑暗中。
    “你做什么?”楚离桑诧异,“你在哪儿?”
    “别管我在哪儿,反正你看不见我。”萧君默在黑暗中道,“所以只能你先走,否则咱俩谁都走不了。”
    楚离桑哭笑不得:“好了好了,跟你扯不清,不管你,我走了。”说完便转身走了,可还是一路回了好几次头。
    萧君默站在树上,一直目送着楚离桑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夜色中。
    正打算从树上下来时,他的目光无意中瞥见了不远处的一座寺院。那寺院名“法音寺”,萧君默去过几次,认识寺里一位法名觉照的知客师。
    ……沙门。
    徐婉娘的声音再次在他耳旁响起。
    萧君默从树上跳下,快步朝法音寺走去。
    反正睡意全无,他决定去找觉照法师聊一聊,问问佛教中有什么名相是带有“沙门”二字的,看能不能找出什么有用的线索,弄清自己跟徐婉娘的关系。
    法音寺的寺门早已关闭,萧君默只好翻墙入内,结果一名巡夜的和尚恰好路过,被他吓了一跳。萧君默赶紧表示歉意,说有事找觉照法师。可和尚却告诉他,觉照法师已经在三个月前迁单离开了。萧君默有些失望,便请求和尚让他到佛前敬个香。和尚看他也不像是坏人,便点点头,自顾自巡夜去了。
    萧君默径直来到大雄宝殿,在佛像前上了香,行了一番跪拜之礼,然后蓦地想起自己许久未曾打坐,现在回去八成也是失眠,不如就在此静坐一回,调理一下心?境。
    主意已定,他便在大殿一角找了个蒲团,两腿一盘,开始打坐。
    然而,他紧闭双目坐了至少一炷香工夫,心中却始终妄念纷飞,一直静不下?来。
    正不得要领,备感焦躁,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忽然从一根殿柱后面传了过来:“施主,坐禅可不是要跟妄念交战,而是要觉知。你越想消灭妄念,就越是在滋养它;你一觉知,妄念自然便消融了。”
    这个声音太熟悉了!
    可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萧君默倏然睁开眼睛,然后就看见玄观面带笑容地走了过来。虽然他的下颌蓄起了一圈络腮胡,乍一看判若两人,可萧君默还是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
    “多谢法师教诲!”萧君默起身合十,微笑道,“晚辈驽钝,不解禅法心要,可否请法师多多赐教?”
    “不敢不敢。施主若看得起贫僧,就请到禅房一叙。长夜未央,若得一知己谈禅论道,岂非人生一大乐事!”
    二人相视一笑,默契于心。
    萧君默随玄观来到禅房,旋即问他为何会出现在长安。玄观说,他当年就是在法音寺剃度出家的,去年离开江陵后云游四方,心里总感觉漂泊无依,索性便回到了这里,从此才有了安顿之感。
    随后,玄观亲自煮水烹茶,也问起萧君默江陵一别后的遭遇。
    在茶香氤氲之中,萧君默大致讲述了去年离开江陵后的种种经历,包括取出盟印和《兰亭序》、遭遇冥藏追杀、辩才失踪,以及自己被迫接任盟主、与袁公望和郗岩接上头、平定齐王叛乱等等。玄观听完,不禁又惊又喜,连忙起身向萧君默行礼,口称“盟主”并宣誓效忠。
    萧君默赶紧将他扶起。
    二人重新落座,玄观满心激动道:“盟主智勇双全、年轻有为,必能挫败冥藏,守护天下,光大我天刑盟!”
    萧君默苦笑摆手:“我也是迫于无奈才当这个盟主,等做完该做的事,我即刻让贤。”
    随后,萧君默向玄观说明了目前长安的险恶局势。玄观听得忧心忡忡,当即表示他此次来长安,已将重元舵的一批精干手下都带了过来,其中多数是和尚身份,眼下跟他一起在这法音寺挂单,随时可以执行萧君默分派的任务。
    萧君默闻言,意识到自己的实力又进一步壮大了,心中颇感欣慰,便道:“目前暂无急务,不过法师放心,日后一旦有需要法师的地方,我会派人通知你。”
    这话刚一说完,萧君默便想起了今夜来此的目的,遂问道:“对了法师,在佛教的名相之中,有没有什么词是带有‘沙门’二字的?”
    “沙门?”玄观略为思忖,道,“有一个常用名相,叫‘四沙门’……”
    萧君默眼睛一亮:“何谓四沙门?”
    “是指沙门修道的四种不同境界,即胜道沙门、示道沙门、命道沙门、污道沙?门。”
    这都是四个字的,显然不对。萧君默又问:“有没有三个字的?”
    “三个字的倒也不少,有沙门尼、沙门那、沙门统……”
    “有没有‘沙门’二字在后面的?”
    这下玄观犯难了,想了好一会儿才道:“一时也想不起来了,不知盟主为何问这个?”
    萧君默无奈,只好苦笑作罢:“没什么,我就是随口问问。”
    玄观知道他绝非随口问问,
    但他不说,自己也不便再问。萧君默愣怔了片刻,正待起身告辞,玄观忽然大腿一拍:“对了,我想起来了。”
    萧君默一喜:“是什么?”
    “毗沙门。”玄观道,“三个字的佛教名词,且‘沙门’二字在后面的,我能想得起来的,也就只有毗沙门了。”
    萧君默一震,瞬间呆住了。
    因为他可以确定,徐婉娘说的那个词正是“毗沙门”!
    “那法师快告诉我,毗沙门是何意?”萧君默迫不及待。
    “毗沙门的意思就是‘多闻’,多闻是意译,毗沙门是梵文音译。”玄观道,“所以,四大天王中的多闻天王也常称为毗沙门天王。”
    又是“多闻”!
    萧君默的心怦怦跳动了起来,他知道自己就快逼近真相了!
    在生父留给自己的玉佩上,一面刻着“多闻”二字,另一面刻着灵芝和兰花,而徐婉娘的小楼就起名“芝兰”,今晚从她口中说出的“毗沙门”恰好又是“多闻”的意思,所有这一切难道都只是巧合吗?
    不,绝对不可能!
    玄观发现他脸色大变,诧异道:“盟主怎么了?”
    “法师,据你所知,我大唐有没有哪位僧人的名号就叫毗沙门?”萧君默不答反问。
    玄观蹙眉思忖,然后摇了摇头。
    “居士呢?”萧君默紧盯着他,呼吸急促,“在家的大德居士中,有没有以此为名号的?”
    “让我想想……”玄观俯首沉吟了起来。
    自从开始追查自己的身世之谜,萧君默还从未如此接近过真相。此刻,尽管内心翻江倒海,可他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然后闭上眼睛,把这半年多来的追查过程在脑中一幕幕重放。很快,有一幅画面便在萧君默的脑中定格了。
    画面的场景是在魏徵府邸,时间是去年自己离开长安的前夕。
    那天,在他的一再逼问下,魏徵无奈地暗示说,他的生父或许与佛教有关,但具体有何相关,魏徵却又不肯明言。也是在那一天,萧君默不知怎么忆起了武德九年的一桩往事,即高祖李渊因故想要取缔佛教,多亏了太子李建成极力劝谏,高祖才收回成命,令佛教逃过了一劫。可是,当他向魏徵提起这桩往事时,魏徵却脸色大变,立刻岔开了话题。
    魏徵到底在忌讳什么?!
    难道自己的生父跟那次劝谏有关?或者说,自己的生父与隐太子李建成有什么关系?
    玄观俯首沉吟,萧君默闭目苦思,禅房中一片寂静。
    萧君默想着想着,突然,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漆黑的夜空,一个最不可能的答案跳进了他的脑中——隐太子!
    这一刻,萧君默终于从记忆最深处的角落中,挖出了一个令他万般惊骇又不得不面对的答案——隐太子的小字就叫毗沙门!
    两年前他办过一个案子,曾因案情需要调阅过隐太子的档案。他还记得当初看到隐太子的这个小字时,曾经多留意了一下,因为以这个佛教名词作为字号实在少?见。
    而他之所以一直没有忆起这个细节,一个原因是他根本不可能往隐太子身上想,还有一个原因是他根本不知道“毗沙门”就是“多闻”。
    至此,真相似乎已经一目了然了:自己一直以来苦苦寻找的生父,极有可能便是隐太子李建成;而自己的生母,极有可能便是住在芝兰楼的那个失忆的徐婉娘!
    这是上天跟我开的一个玩笑吗?
    如果这是真的,那也就意味着,我身上居然流淌着李唐皇族的血,当今皇上居然是我的亲叔父,而太子、吴王、魏王他们,居然是我的堂兄弟!
    还有,更让人无法接受的是,如此一来,今上李世民就不仅是我的叔父,而且是我的杀父仇人!就是他,在武德九年六月四日亲手射杀了我的生父李建成,并在同一天血洗东宫,砍杀了我的五个兄弟!
    如果说魏王李泰杀害了我的养父,我就发誓要找他报仇,那么李世民杀害了我的生父,我又该怎么办?我该不该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杀了他为父亲报仇?或者说,我该不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从他手中夺回本属于父亲的皇权?!
    这一刻,萧君默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和无助。
    坐在对面的玄观看见他脸色苍白,额头上青筋暴起,不禁惊诧道:“盟主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萧君默苦笑着摇了摇头,当即起身,辞别了玄观,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法音寺。
    此时此刻,他只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一个可以让自己放下坚强、肆意软弱的地方,然后像一只孤独的野兽那样,舔一舔内心那个鲜血淋漓的伤口,最后再以一声凄厉的长嚎质问上苍!
    你为什么要给我安排这样的命运?为什么要跟我开这么可怕又残酷的玩笑?!
    萧君默不知道自己怎么出了怀贞坊,又怎么鬼使神差地来到了长安东南虾蟆陵的郎官清酒肆,然后硬是把紧闭的门板给踹开了。酒肆的掌柜和伙计从睡梦中惊醒,以为是地痞恶霸来找碴,操起棍棒菜刀跑出来要拼命,一看竟是熟客萧将军,不禁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接着,萧君默便闯进酒肆开始狂饮。
    他不记得自己叫了多少酒,只记得喝到最后,一直在旁边好言相劝的酒肆掌柜跟他翻了脸,死活不让他再喝。萧君默勃然大怒,起身揪住了掌柜衣领,威胁要揍他。可掌柜的只是笑了笑,然后轻轻把他一推,他就重重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掌柜叫了几个伙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烂醉如泥的萧君默抬进了一间客?房。
    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大亮,萧君默从床榻上坐起来,用了好一会儿才弄清自己为何在这个地方。他找到掌柜,表达了谢意。掌柜不放心地看着他,说要让伙计赶车送他回去。萧君默苦笑着摆了摆手,然后头重脚轻地走出了酒肆。
    这是一个难得的大晴天,天空瓦蓝瓦蓝,阳光竟然有些刺眼。
    街市上车马骈阗,行人熙攘。
    萧君默心神恍惚地行走在人群之中,感觉身边嘈杂的市声是那么近又那么远,感觉这个扰攘的红尘是那么真实又那么虚幻。
    不知走了多久,萧君默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他忽然驻足,抬头直视苍穹,明晃晃的太阳立刻刺痛了他的眼睛。
    两行晶莹的泪珠同时从他的两边眼角流了下来。
    我不是哭。萧君默对自己说,只是阳光太过刺眼。
    不远处,一辆疾驰而来的马车没料到有人会突然停在街心,车夫反应不及,一下子勒不住缰绳,马车直直朝萧君默冲了过去。
    萧君默扭头看了一眼,竟然视若无睹,犹自一动不动。
    千钧一发之际,一匹骏马飞驰而至,马上骑者纵身跃起,一脚踹倒了萧君默,自己稳稳落地,那辆失控的马车堪堪擦着他的衣角掠了过去。
    萧君默揉着发痛的胸口,从地上爬起来,对骑者道:“你有病啊,踢那么?重!”
    骑者正是吴王李恪。
    “你才有病!”李恪不悦道,“站大马路上让车撞,找死啊你?!”
    萧君默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淡淡道:“算了算了,不跟你计较。上哪儿去呢这?是?”
    “我上你家找你,老何说你一夜未归。我猜你一准是到郎官清买醉来了,果不其然!”李恪说着,凑近他嗅了嗅,“你这是灌了多少黄汤?啥事想不开了?”
    萧君默想起若论辈分,李恪还算是自己的堂兄,不禁在心里苦笑。“你别管我,还是操心你自己的事吧。”
    “有你这个诸葛孔明帮我谋划一切,我还有啥可操心的?”李恪笑。
    “别掉以轻心,你大哥李承乾不是笨蛋,况且他背后还有一个谢绍宗,此人也非等闲之辈。”萧君默道,“我估摸着,他们不会轻易相信李安俨。”
    “我正是为这事找你的。”李恪收起笑容,正色道。
    萧君默目光一凛:“出什么事了?”
    “今天一大早,有一伙人把李安俨的一家老小都带走了,去向不明。”
    得知李安俨家人被带走的消息,萧君默立刻断定,这是谢绍宗在太子的授意下干的,目的便是把李安俨的家人扣为人质,以确保他不会在政变行动中倒戈。
    萧君默旋即骑上李恪的马,一路疾驰赶回了兰陵坊,找到了袁公望和郗岩,命他们把所有的人手都撒出去,无论如何都要找到李安俨的家人。
    交代完任务,萧君默才回了一趟家。
    刚一进门,何崇九便匆匆迎了上来,焦急道:“二郎,你昨夜上哪儿去了,怎么一夜未归呢?吴王殿下方才找你来了,好像有什么急事……”
    “我知道,我在街上碰到他了。”
    何崇九“哦”了一声,接着道:“今儿一大清早,魏太师家的公子也来了……”
    “魏叔玉?”萧君默微微一惊,再看何崇九的神色,心中顿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来做什么?”
    “魏太师他……他昨日下午辞世了,魏公子是来报丧的。”
    尽管已经意料到了,可真的听到消息,萧君默还是觉得胸口一痛,像是被人剜了一刀。
    何崇九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函:“二郎,这是魏公子留下的,说必须亲手交给你。”
    萧君默接过来一看,见是一个普通的信封,上面居然一个字都没写,不解道:“这是何人所写?”
    “魏公子说,是魏太师临终前写的,嘱咐他一定要交给你。”
    萧君默想了想,刚要把信拆开,何崇九忽然伸手拦住:“魏公子说太师有交代,让你暂时别打开。”
    萧君默诧异:“这是为何?”
    “太师临终前说,这里面就是你一直想要的答案,但他劝你最好别打开,除非是万不得已的时候。”
    萧君默一听,不由哑然失笑。
    这就是你一直想要的答案!
    太师啊太师,从去年到现在,我不止一次向您追问过真相,可您却始终三缄其口、讳莫如深,而今我自己终于探知了真相,您却在这个时候才想把一切都告诉?我。
    不过,萧君默此时已经完全理解了魏徵。
    魏徵一直隐瞒真相,其实不仅是出于对隐太子的承诺,更是为了保护他,怕他无法面对如此残酷的事实,承受不了如此沉重的打击。此外,也是担心保守了这么多年的秘密一旦掀开,万一被今上李世民所知,必将给他带来杀身之祸!
    然而,揭开真相固然是一种残忍,可始终隐瞒真相,让他在苦求不得中煎熬,不也是另一种残忍吗?
    也许,正是因为不忍看他永远处于这种煎熬中,魏徵才最终下定决心,把所有的真相都写下来——正如当初养父萧鹤年预感到处境危险,也不愿把真相带进坟墓,而是留给了他一卷帛书一样。
    萧君默拿着信走进书房,闩上了门,然后把那封信放在书案上,坐下来静静地看着它。
    魏徵让他“万不得已的时候”才打开,目的也是尽量延缓他面对真相的痛苦。然而,现在他已经得知了真相,痛苦已经是既成事实,所以,此刻的萧君默没有理由不打开它,没有理由不把有关自己身世的来龙去脉全都弄清楚。
    萧君默慢慢撕开信封,取出了一沓素白的信笺。
    很显然,自己的身世一定颇为曲折,因为魏徵整整写了十几页纸。
    随着信笺的展开,一个个遒劲有力的行书跃入了萧君默的眼
    帘,而尘封多年的身世之谜,也宛若一幅泛黄的长轴画卷,一幕一幕浮现在他的眼前……
    武德四年,年仅二十余岁、小名芝兰的徐婉娘已经是平康坊夜阑轩的头牌歌姬。她姿色出众,能歌善舞,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长安城的诸多达官贵人、富商巨贾都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不仅痴迷于她的歌舞才艺,更垂涎于她的倾城美色。可徐婉娘并非一般的风尘女子,她品性高洁,卖艺不卖身,纵然那些高官巨富百般威逼利诱,也无法令她屈从。
    一个偶然的机会,隐太子李建成以富家公子的身份结识了徐婉娘。他惊叹于她的美色与才艺,更倾心于她出淤泥而不染的气节,因而花重金包下了她,且对她极为尊重,除了观舞听歌之外,从不越雷池半步。徐婉娘一开始以为他也只是不学无术、纵情声色的纨绔子弟,可一番交往之后,才发现他不仅饱读诗书、通晓音律,且为人谦逊儒雅,身上毫无半点纨绔习气,因而渐渐被他打动。
    二人情投意合,自然走到了一起。李建成替徐婉娘赎了身,并让魏徵在与东宫只有一街之隔的永昌坊买下了一座清静的宅院,将她安置于此。此后,两人就在这座“爱巢”中度过了一段琴瑟和鸣、如胶似漆的幸福时光。李建成从不敢向她泄露真实身份,只让她以小字“毗沙门”称呼他;徐婉娘知道他有难处,便始终没有追问,也从不向他要求名分。李建成对此深感愧疚,便私下告诉魏徵,等他即了皇帝位,一定要给徐婉娘改换身份,将她迎入后宫,即使不能立为皇后,至少也封她一个贵妃。
    不久,徐婉娘有了身孕。李建成既喜且忧,喜的是这孩子是他们二人的爱情结晶,忧的是这孩子也将跟徐婉娘一样没有名分。当时,秦王李世民因一战平灭窦建德和王世充,威望如日中天,夺嫡野心日渐膨胀。李建成担心无暇照顾徐婉娘母子,便与魏徵商量,决定让萧鹤年收养这个孩子,等将来即位后再让孩子归宗入籍。随后,为了掩人耳目,萧鹤年将夫人送回了娘家,计划等徐婉娘的孩子出生后,再由夫人把孩子抱回家,这样便不会令人怀疑。
    武德四年底,怀胎仅八个月的徐婉娘出现了早产的迹象。李建成闻讯,匆匆赶到永昌坊,不料此时徐婉娘竟然又难产了,产婆说母子都很危险。李建成心急如焚,说大人孩子都要保,实在不行就保大人,宁可不要孩子。
    可即便如此,注定要降生人间的这个孩子还是呱呱落地了,而让李建成肝肠寸断的是,徐婉娘在用尽全部力气生下孩子后,竟悄然停止了呼吸。
    李建成抱着刚出生的男婴,在徐婉娘床榻前泪如雨下。
    由于他跟徐婉娘的关系原本便是不可告人的,所以李建成也不敢为徐婉娘办丧,加之当时宫中杂事纷繁,李建成当天便把男婴交给了萧鹤年,并让魏徵负责善后事宜。魏徵随即把事情交给了李安俨,让他把徐婉娘好生安葬。于是当天晚上,李安俨便找了几个掘墓人,把徐婉娘的“尸体”悄悄运到了城外的一处墓地。
    李安俨亲眼看着棺材被放进墓坑后,觉得事情已毕,便离开了。可谁也没有想到,他前脚刚走,后脚棺材里便发出了嘭嘭嘭的捶打声。时值深夜,那几个掘墓人吓得差点尿裤子,纷纷扭头就跑,只有一个叫牛二的好奇心起,便壮着胆子撬开了棺材盖,然后徐婉娘就直挺挺地从棺材里坐了起来。
    牛二吓得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他当时也想跑,可一来吓得腿软,二来这“女尸”实在漂亮,让打了半辈子光棍的他一下就挪不开眼了。
    后来徐婉娘开始说话,一直问牛二她在什么地方。牛二发觉她没死,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把人给送回去,可当他注意到徐婉娘脸上那种恍惚而空茫的表情,还有说话时语无伦次的样子,便怀疑她的脑子已经“坏掉”了,于是试探性地问了几句,比如她叫什么,家住哪里,家中还有什么人,等等。果然,徐婉娘除了还记得自己的名字之外,别的什么都忘了。
    牛二心中窃喜,便匆匆把那具空棺材给埋了,然后把徐婉娘背回了家。从此,牛二的街坊邻居便无比惊奇地发现,这个又穷又丑的家伙居然有了一个美若天仙的老婆!
    就这样,失忆的徐婉娘阴差阳错地成了牛二的妻子,跟他做了好几年的夫妻。武德九年的一天,徐婉娘在自家门口发现了一个饿晕的小乞丐,便将其收养。这个小乞丐就是从西域逃到长安的波斯女子黛丽丝。
    这几年中,萧君默在萧鹤年的抚养下渐渐长大,李建成不时会抽空去看他,给他买一堆吃的玩的东西,但每次待的时间都不长。有一天,李建成把一枚玉佩挂在了萧君默的胸前,玉佩的一面刻着“多闻”,另一面刻着灵芝和兰花。
    虽然无法相认,但李建成还是通过这个方式,把自己和徐婉娘的小字和小名留给了儿子。
    牛二自从“娶”了徐婉娘,对外一直谎称她是自己的远房表妹,因父母双亡才来投靠了他。然而,纸总有包不住火的时候。有一回,牛二和几个朋友一块喝酒,结果酒后吐真言,自己说出了徐婉娘“死而复生”的秘密。一起喝酒的人中,有一个就是当初被棺材里的怪声吓跑的家伙。他既羡且妒,第二天便想借此敲诈牛二,牛二慌忙矢口否认。此人恼怒,便辗转找到了李安俨,将这个秘密和盘托出。
    李安俨大惊失色,当天便去挖坟,果然看见棺材里面空空如也。他随即将此事禀报给了魏徵和隐太子。李建成又惊又怒,自然是命他立刻把徐婉娘抢回来。李安俨赶紧带人闯到牛二家中,不由分说便把徐婉娘带走了,顺便也带走了黛丽丝。牛二要跟他们拼命,结果被李安俨用力一推,头正巧撞在石磨上,当场便死了。魏徵随后便让李安俨把徐婉娘安置在了怀贞坊的芝兰楼。
    阔别五年之后,李建成万万没想到自己还能见到活着的徐婉娘。
    重逢的那一刻,百感交集,他忍不住抱着她潸然泪下。
    然而,徐婉娘却轻轻地推开了他。因为在她眼中,此时的李建成早已成了陌生人。李建成事先已经听魏徵讲了她的情况,可还是不愿相信这个事实。
    他用力地摇着徐婉娘,大声说自己是她的丈夫毗沙门。
    徐婉娘看了他很久,眼中终于露出一丝光彩,怔怔地喊了一声“毗沙门”。
    李建成大喜过望,以为她已经恢复了记忆,可不过片刻之后,徐婉娘眼中的神采便消散了,代之而起的仍然是那种恍惚和空茫的神情。她弱弱地告诉他,自己的丈夫叫牛二,不叫毗沙门。
    李建成既伤心又失落,命魏徵和李安俨好生照顾徐婉娘,然后便离开了。
    他本以为徐婉娘回来了,可现在才意识到,回来的只是她的躯壳,她的灵魂似乎早已不在人间。不过,李建成虽然失望,却并未完全绝望。他相信,只要细心照料,再多花一点时间陪她,假以时日,徐婉娘一定可以恢复记忆。
    然而,老天爷并没有给李建成这样的机会。
    就在他接回徐婉娘的短短半个月后,玄武门之变就爆发了,他和四弟李元吉,还有五个儿子,一天之内便都成了李世民的刀下之鬼。从此,李建成与徐婉娘便真正阴阳永隔了,只是这次离开人间的是李建成自己,而且他永远也不可能像徐婉娘那样“死而复生”……
    不幸也是幸运的是,对于外界的风云变幻和毗沙门遭遇的灭顶之灾,徐婉娘全都一无所知。
    这么说不仅是因为她被魏徵隔离保?
    ??起来了,无从得知外界的消息,也不仅是因为她失忆,已经认不得自己的爱人,更因为她本来就不知道李建成是堂堂大唐帝国的储君,她甚至连他的真实姓名都从来不知道!
    正因为什么都不知道,她才避免了痛苦。
    在这种时候,无知和遗忘,何尝不是上苍对她最好的垂悯?!
    看到此处,早已泪流满面的萧君默再也抑制不住,渐渐开始了啜泣。紧接着,连啜泣也无法释放他的悲伤,于是他只能失声痛哭起来。
    自从长大成人之后,他便再也没有这样放肆地哭过了。
    他跪坐在地上,像一只虾一样弓着腰,把头深深地埋在自己的双膝之间,后背一阵阵地战栗,哭得就像一个孩子……
    不知过了多久,萧君默渐渐止住了哭泣,翻开了信笺的最后两页。
    魏徵说,隐太子和五个儿子均遭屠戮后,他就更有责任保护徐婉娘和隐太子的遗孤了。一方面,他必须全力保守这个秘密,绝对不能让皇帝和朝廷察觉任何蛛丝马迹;另一方面,由于隐太子曾向王弘义透露过徐婉娘这个人,所以魏徵必须对王弘义有所防范。为此,他和祅教大祭司索伦斯联手,苦心孤诣地编织了一张警戒网,以防王弘义有朝一日想要探察这一秘密。
    不出魏徵所料,王弘义终于在去年动手了。虽然魏徵成功地阻止了王弘义,没有让他接近徐婉娘,但索伦斯和夜阑轩老鸨秀姑却都惨遭毒手,就连黛丽丝也险些葬身水底……
    看到这里,萧君默终于知道了自己身世的来龙去脉,也终于知道有多少人,为了保护他和他母亲,付出了多么大的心血和代价。
    在信的最后一页,魏徵对萧君默说了这么几段话:
    贤侄,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再也帮不上你了。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这也是我一直不敢告诉你真相的主要原因。然而,我最后还是写了这封信,其因有二:
    首先,是因为我了解你,不把真相查个水落石出,你是不会甘心的,所以,与其让你冒着危险去追查真相,还不如让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其次,王弘义同样不会放弃。由于去年的失败,他不仅会恼羞成怒,而且会越发意识到你母亲身上定然藏着天大的秘密,所以他更会千方百计找到你母亲,进而找到你。因此,与其让你到时候落入被动,还不如让你现在便掌握先机,以便更好地应对和防范他。
    贤侄,王弘义寻找你母亲和你的主要动机,便是想利用你来报复今上,同时祸乱李唐天下。他一定会怂恿你为你的生父报仇,也一定会用皇位来诱惑你,让你采取不明智的行动。假如真有这么一天,你一定要冷静思虑,千万不可意气用事。毋庸讳言,今上的确是你的杀父仇人,但他自即位以来,虚怀纳谏,励精图治,已经用一个惠及天下苍生的太平盛世,完成了他的救赎。尽管这并不能抵消他的罪愆,尽管他仍然有负于你的父亲,可他却对得起百姓,对得起社稷,也对得起皇皇青史。我想,倘若你父亲在天有灵,他或许不一定会原谅今上,但一定不希望你为他复仇。
    你父亲当年千叮万嘱,让我永远不要把真相告诉你,也是不想再让你卷进这血腥而残酷的宫廷斗争中。他只希望你做一个普通人,一个平静、自由和快乐的普通人。然而,如今他的这一愿望看来是落空了,你终究还是卷了进来。事已至此,老夫亦复何言!或许一切都是天意,非人力所能改变,老夫也唯有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贤侄,你眼下面对的,也许是一生中最艰难的一次抉择,老夫不敢替你拿任何主意。该怎么做,都要由你自己来决定。老夫最后只能告诉你:放下仇恨,或许很难,可背负仇恨前行,只会更难!
    萧君默看完这封长信,感觉就像生过了一场重病,身心几近虚脱。
    接下来,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他只知道,血债血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并不违背自己信奉的道义。
    他只知道,假如此刻李世民就站在面前,他最自然的反应,很可能便是抽出腰间那把寒光闪闪的龙首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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