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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贬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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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 2023-08-21 0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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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楚客被一脚踹翻在地,紧接着又被一把剑抵住了胸口。
    “你竟然杀了锦瑟,老子要你偿命!要你全家陪葬!”
    李泰怒吼着,一张脸因暴怒而扭曲。
    杜楚客却很平静。他仰头看着李泰,苦笑了一下:“殿下,如果杀了我可以让您好受一些,那您就动手吧。”
    “别以为老子不敢!”李泰手上一用力,剑尖刺破了杜楚客的衣服,一丝鲜血渗了出来。
    “殿下当然敢。不就是杀一个朝廷的三品尚书吗,而且还是您自己王府的僚佐。”杜楚客不无揶揄地笑笑,“反正您是堂堂皇子,想必圣上也不会让您抵命,充其量就是废掉您的亲王之位罢了。倘若殿下愿意付出这个代价,那还有什么不敢?的?”
    “你还敢讥讽我?!”李泰依旧满面怒容,但手上的力道却明显减弱了。
    “属下不是讥讽,只是在告诉您后果。作为殿下的长史,帮您分析每一件事情的后果,向来是属下的职责,不是吗?”
    杜楚客虽然语气和缓,但所道之言却句句都在谏诤,李泰当然不会听不出来。僵持了半晌后,李泰手一松,长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殿下不杀我了?”
    “别以为这事翻篇了。”李泰冷冷道,“锦瑟不能白死。”
    “她当然不能白死。”杜楚客爬了起来,摸了摸被刺痛的胸口,“把她的首级交给圣上,殿下便可自证清白,这样锦瑟就死得值了。”
    “想都别想!”李泰又吼了起来,“锦瑟已经被你害死了,你还想侮辱她的尸?首?!”
    杜楚客苦笑:“请恕属下说句实话,倘若殿下不这么做,那锦瑟可真就白死?了。”
    李泰也知道他这么说有道理,可一想到锦瑟连死后都不得安宁,又不禁心如刀?绞。
    “殿下,蝮蛇螫手,壮士断腕,古来之成大事者,谁不曾经历此痛?”杜楚客沉沉一叹,“您以为属下对锦瑟姑娘痛下杀手,心里就好受吗?”
    “别说了!”李泰袖子一拂,走到榻上坐下,“你打听得如何?王弘义现在入宫了没有?”
    上午一从终南山下来,杜楚客当即入朝打探情况,不料一直等到下午,也没发现萧君默把王弘义押回玄甲卫。杜楚客暗自庆幸,赶紧回魏王府报信,可一进书房就被李泰踹翻在了地上。
    此时,杜楚客把情况说了,李泰顿时松了口气,蹙眉道:“这么说来,会不会是韦老六又从萧君默手里把人抢回去了?”
    “有这种可能。”
    李泰转忧为喜:“如此最好!那这个黑锅就由萧君默那小子去背了,我反而脱了干系。”
    “话虽如此,但圣上已然怀疑咱们跟王弘义早有联手。”杜楚客眉头紧锁,“如今萧君默又在藏风山墅偷听了您和王弘义的谈话,只要他一上奏,圣上的怀疑便坐实了。”
    “这事我可以辩白,我就说是为了诱捕王弘义,才假意跟他套近乎,萧君默岂能往我身上泼脏水?”
    “殿下当然可以如此辩解,问题是圣上一向精明,只要他仍心存疑虑,便不会轻易立您为太子。”杜楚客道,“此外,现在王弘义到底在何处,咱们也还不能确定。万一他还在玄甲卫手里,或者很快又被逮住,那您岂不就危险了?不要说当太子,连您的亲王之位怕也不保啊!”
    李泰闻言,不由眉头紧锁:“照你这么说,现在该怎么办?”
    杜楚客沉吟良久,眼中闪过一道寒光:“殿下,事到如今,恐怕不能坐等圣上来决定您的未来了。”
    李泰听出了言外之意,顿时一惊:“你什么意思?”
    “属下的意思您还不懂吗?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事已至此,咱们也只能狠下一条心,拼他个鱼死网破了!”
    “你是说,像承乾那样勒兵入宫?”
    杜楚客摇头笑笑:“像他那样是找死。”
    “那你有何良策?”
    杜楚客沉默片刻,阴阴地吐出一句:“只需让圣上移驾王府,大事可毕矣!”
    李泰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一颗心不由怦怦狂跳了起来。
    “殿下,事不宜迟,您明日便将苏锦瑟的首级送进宫,如此定可挽回几分圣上对您的信任。过一阵子,等咱们计议好了,准备停当,便派人禀报圣上,就说您突发急病,情形危殆,圣上爱子心切,必会带太医前来探视。到时候,只要让卢贲在府里埋伏一些刀斧手,便可一劳永逸了。”
    李泰想象着对父皇下手的画面,不由哆嗦了一下:“然后呢?朝廷怎么办?满朝文武岂不得乱成一锅粥?”
    “殿下放心,绝对乱不了!”杜楚客自信满满,“朝中有刘洎、岑文本两个宰相,还有我,还有房玄龄,有我们全力拥戴殿下,还怕镇不住百官?”
    “朝中可不只有你们,吴王党和晋王党的势力都不可小觑。”
    “所以才要先下手为强啊!”杜楚客凑到他面前,低声道,“到时候咱们这边一得手,就让岑文本和刘洎以圣上名义发布遗诏,宣布由您即位,同时把吴王、晋王、长孙无忌、李世勣、李道宗、尉迟敬德这帮人全部拿下!等满朝文武反应过来,这些家伙早已身首异处,而大唐天下也已经是您的了!”
    李泰慢慢站起身来,紧锁着眉头在书房中来回踱步。
    足足一炷香工夫后,李泰才停住脚步,沉声道:“兹事体大,约刘洎明天过来,听听他的意见。”
    终南山,灵鹫寺。
    窗外夜色漆黑,大风呜咽。
    一盆炭火在禅房里毕毕剥剥地燃烧着。
    萧君默、楚离桑、桓蝶衣、华灵儿、郗岩、罗彪围着炭火坐了一圈。在今天的这场恶战中,虽然他们都不同程度地负了伤,但均未伤及要害,主要是体力透支严重,所以敷药之后,加上睡了大半天,此刻元气都已有所恢复。
    在炭火的映照下,众人的脸庞甚至有了些许红润,唯独萧君默的脸色依旧苍?白。
    方才,萧君默说了很长时间的话,把自己身上的所有秘密全都向他们和盘托出?了。
    之所以下这个决心,是因为在座这些人都是愿意拿性命帮他的“生死弟兄”,而且今天也确实险些命丧于此,所以萧君默不忍心再瞒着他们。
    听完萧君默漫长的讲述,众人中除了楚离桑和郗岩,其他人无不露出惊诧的表情,半晌回不过神来。尤其是桓蝶衣和罗彪,更是从头到尾听得目瞪口呆——他们打死也不敢相信,堂堂的玄甲卫左将军竟然同时也是秘密组织天刑盟的盟主!
    “该说的我都说了。”萧君默微笑着环视众人,“诸位还有什么问题吗?”
    “有。”桓蝶衣盯着他的眼睛,“舅父和你是什么关系?他也是天刑盟的人?吗?”
    萧君默淡淡一笑,摇了摇头:“不是。我和师傅的关系,你还不清楚吗?”
    桓蝶衣狐疑:“那你告诉我,上元节之前你和他吵了一架,到底是因为什?么。”
    “这事我还真没法告诉你,因为……这涉及师傅的隐私。”
    桓蝶衣知道他没说实话,本想继续追问,可想一想又忍住了。既然萧君默把他身为天刑盟盟主和隐太子遗孤这么大的事情都说了,那即便他还在隐瞒什么,也肯定有他不得不隐瞒的苦衷。
    众人正沉默间,罗彪犹犹豫豫地举起了手。
    萧君默忍不住笑了:“有话就说,干吗扭扭捏捏?”
    罗彪尴尬地挠了挠头:“老大,你既然是隐太子的后人,那……那圣上不就是你的……”
    “是的,”萧君默淡然道,“圣上就是我的叔父。”
    “对,是叔父,不过我的意思是……”罗彪欲言又止。
    “罗彪,你脑子有毛病吧?”桓蝶衣知道他想说什么,顿时瞪起了眼,“胡言乱语什么?”
    萧君默抬手止住她,笑了笑:“这没什么不敢说的。圣上既是我的叔父,也是我的……杀父仇人。”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桓蝶衣怒视着罗彪。罗彪窘迫,赶紧躲开她的目光。
    “尽管如此,可我向诸位保证,我绝不会做任何危害社稷的事情。”萧君默压抑着内心的波澜,“倘若不顾一切,一定要找圣上报仇,那我跟王弘义那种人还有什么区别?”
    “对了,说到王弘义,我还有一个问题。”桓蝶衣知道刚才那个话题太难为萧君默了,赶紧帮他岔开,“今天头一辆马车上的那个冒牌货是什么人?”
    罗彪呵呵一笑,接过话茬:“那是我从周至县大牢提出来的一个死囚,也是我的同乡。我按老大的吩咐,叮嘱了他一些事,让他到时候照着说,然后答应照顾他的家人。”
    桓蝶衣恍然。
    在众人谈话时,楚离桑一直有些不安,目光不时瞟向华灵儿,又不时看着萧君默。此时,她终于按捺不住,对华灵儿道:“华姑娘,我想知道,我爹他……他后来怎么样了?”
    对此问题,萧君默的心情自然也跟楚离桑一样迫切,赶紧看向华灵儿。
    华灵儿神色一黯:“对不起,我……我没照顾好左使。”
    楚离桑顿时眼睛一红,忍不住捂住了嘴。
    “你别着急,我话还没说完呢。”华灵儿忙接着道,“那天跟你们分开后,我和左使跑进了一片树林,可后面那帮人越追越近,眼看就快被他们追上,左使就把我推进了一个树丛里,然后独自把他们引开了。都怪我没用,我……我在树丛里躲着躲着,居然昏睡过去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我赶紧去找左使,可到处都找不着,后来又去找你们,可天目山太大了,转着转着就转迷糊了。再后来,我只好下了山,找了户人家养伤,住了十来天,最后就回了千魔洞。”
    “这么说,辩才法师只是下落不明而已,并不能确定是否遭遇不测,对吗?”萧君默道。
    “对呀,我就是跟左使失散了,后来怎么样我也不知道。”
    萧君默赶紧看向楚离桑。
    两人目光交会,心里同时感到了一阵欣慰,也同时生出了一丝希望。
    听华灵儿提到千魔洞,郗岩不禁多看了她几眼,问道:“敢问姑娘,令尊是浪游先生华崇武吗?”
    “是啊。”华灵儿一喜,“您认识我爹?”
    “在下东谷郗岩。”郗岩抱拳,有些激动,“华老英雄义薄云天,曾救过在下一命,今日得见其后人,真是三生有幸!”
    “原来是东谷先生,失敬了。”华灵儿也抱拳还礼。
    “对了华姑娘,你既然回了千魔洞,为何不继续当你的逍遥洞主,却跑到这终南山来了?”萧君默对她今天的“从天而降”十分好奇。
    “还不是为了你!”华灵儿媚眼如丝,“我回去后就一直在留意你的消息,后来就听说你回朝了,还当了大官,我就过来了呗。可长安那种地方我又住不惯,便在这玉柱峰安营扎寨了,本来还寻思这几天去找你呢,赶巧就在这儿碰上了。你说,咱俩是不是特别有缘?”
    说完,华灵儿又飞了个媚眼。
    当然,萧君默早把目光挪开了,没接招。而楚离桑对这个“女魔头”的做派早有领教,自然也是见怪不怪,唯独桓蝶衣却纳闷了。当初在江陵城,她也曾见过这个华灵儿一面,可压根没料到她会对萧君默有意思,更不敢想象她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萧君默抛媚眼!
    真是一个不知害臊的狐狸精!
    本来因为她救了大伙,看上去又是一副英姿飒爽的模样,桓蝶衣对她还有几分好感,现在则彻底倒了胃口。
    楚离桑见气氛有些尴尬,便把话题引回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上:“君默,王弘义怎么样,开口了吗?”
    萧君默苦笑了一下,把王弘义的强硬态度和“十二时辰”的事说了。
    众人闻言,无不义愤填膺,却又都无计可施。
    楚离桑想了想:“要不……我去跟他谈谈?”
    萧君默摇摇头:“我已经把他放了。”
    众人一听,又是一片惊愕。
    为了劫持王弘义,大伙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现在却把他放跑了,任谁都会心有不甘。
    “我对不起大家。”萧君默面带歉意,环视众人,“我没跟大伙商量,私自做了这个决定……”
    “盟主这么做是对的。”郗岩当即表态,“既然令堂在王弘义手里,不管他说的‘十二时辰’是不是真的,咱们都不能冒这个险,所以只能把他放了,没有别的办法。”
    萧君默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我同意老郗的看法。”楚离桑接言道,“王弘义已经知道君默是隐太子的后人,定然不会为难姨娘;况且他还想跟君默联手,姨娘便是他手里最好的筹码,他更不敢伤害姨娘。既如此,咱们便不必急在这一时,大可以慢慢找,我相信一定会找到的。”
    桓蝶衣和罗彪闻言,也随即表示理解和赞同,只有华灵儿嫣然一笑,道:“我这人不会讲什么大道理,我只知道:凡是盟主说的,都是对的;凡是盟主做的,我都支持。”
    听见这么肉麻的话,桓蝶衣终于没忍住,嫌恶地瞥了她一眼。
    华灵儿敏锐地捕捉到了,却不愠不怒,反而冲她露出一个愈加妩媚的笑容。
    夜黑风高,王弘义单人独骑在山道上疾驰。
    突然,从旁边的树林中蹿出一彪人马,拦住了他的去路。
    王弘
    义心头一沉,当即勒住缰绳,缓缓拔出腰间的横刀。今夜没有月亮,周遭一片黑暗,根本看不清对方是些什么人。王弘义做好了迎战的准备,沉声道:“敢问诸位是何方好汉?”
    话音一落,对面的人便纷纷下马,冲他跑了过来。
    王弘义不由握紧了手中的刀。
    “先生!先生!”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响起,因激动而带着哭腔,“是属下,是属下呀!”
    来人居然是韦老六他们。
    王弘义松了口气,收刀入鞘。韦老六等人扑到马前,纳头便拜,话还没说便啜泣了起来。
    “行了行了,都起来吧,一群大老爷们,哭哭啼啼像什么话!”
    众人起身。韦老六抹着眼泪,又惊又喜道:“先生,属下们找您找得好苦啊!玄甲卫到底把您怎么着了?”
    “这不是把我放了吗?”王弘义一笑,“放心吧,一根汗毛都没掉。”
    众人重新上马,簇拥着王弘义向山下走去。韦老六问起经过,王弘义便把萧君默释放他的原因说了,然后说道:“今日我昏迷之后,都发生了什么,说一说。”
    “是。”韦老六想了想,开始说了起来。
    他跟卢贲打完之后,从山墅东南角的后门出来,在一片桦树林的边缘发现了车马的痕迹,随即跟着痕迹一路追踪,便发现桓蝶衣、罗彪等人押着一辆马车在前面疾行。韦老六大喜,刚要动手,却见裴廷龙带着大批玄甲卫赶到,只好躲进了山道旁的树林里。
    让他没想到的是,裴廷龙叫了一个黑衣人到马车前看了看,接着便跟桓蝶衣起了争执。由于距离较远,韦老六也不知道他们在吵什么。随后,裴廷龙命人卸了桓蝶衣和罗彪的武器,便带着他们和大队人马朝藏风山墅而去,另外那个黑衣人则与四名甲士押着马车下山。
    韦老六大为诧异,但无暇多想,便带人追了上去,把马车给截住了。双方打了起来,韦老六人多,很快干掉了那四名甲士,活捉了那个黑衣人。不料掀开斗篷一看,那人竟然是回波分舵的谢吉。一看到他,韦老六旋即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也隐约料到马车上的人很可能不是王弘义,随后一看,果不其然!韦老六勃然大怒,便将谢吉和那个冒牌货一块宰了。
    其后,他带着手下回头追踪裴廷龙,可当他们赶到画屏山和玉柱峰的路口时,山道上的痕迹便被雨雪覆盖了。韦老六只好选择左边山道,即画屏山方向追了过去,结果不但人没追到,反而在山间迷路了,最后只能漫无方向地到处寻找,一直找到现在……
    “弟兄们辛苦了。”王弘义安慰了一句,“除了这些,还有没有别的?”
    韦老六这才猛然想起了苏锦瑟。
    他依稀记得,自己带人离开山墅的时候,苏锦瑟似乎已经不行了,后果不难想见。可苏锦瑟究竟是被何人所害,他却一无所知,这件事叫他如何张口?
    “怎么,”王弘义瞥了他一眼,“有什么事不能说吗?”
    韦老六不敢隐瞒,只好把自己所见的一幕如实说了出来。
    王弘义当即勒马,整个人如遭电击,瞳孔因极度震惊而瞬间放大:“你说什?么?!”
    散淡的早春阳光透过一扇长窗,恰好照在李世勣拧成了一个“川”字的眉头?上。
    一本奏折摊开在书案上,李世勣正伏案阅览。
    奏折是萧君默写的,内容是昨天那场行动的全部经过,完整、翔实、具体,某些细节甚至写得颇为生动,简直可以用“绘声绘色”来形容。
    当然,李世勣并不知道,这是萧君默与桓蝶衣、罗彪商量之后杜撰的版本,至少七成以上的内容纯属虚构。至于那个真实的版本,已经被死去的裴廷龙和他的手下们带到阴间去了。
    死无对证,所以李世勣只能接受这个版本。
    稍后,他将带着这份奏折入宫向皇帝禀报,而皇帝当然也只能接受这个版本。
    大概花了足足三刻钟的时间,李世勣才把这份长长的奏折看完。
    萧君默、桓蝶衣、罗彪束手站在下面,笔直的姿势就像三根木桩。
    李世勣抬起头来,定定地看了他们一会儿,不无自嘲地笑了笑:“一名玄甲卫右将军、一名郎将、四名旅帅、九名队正,外加七十三名甲士,一夕之间,全部殉国,而且就死在京畿重地,此乃我大唐建元以来所未曾有,堪称惊世奇闻!你们说,我待会儿是该拎着乌纱去见圣上呢,还是拎着自个的脑袋去?”
    萧君默单膝下跪,双手抱拳:“回大将军,属下忝任玄甲卫左将军,却指挥无方,造成本卫官兵重大伤亡,实在难辞其咎!属下愿提乌纱,随大将军入宫向圣上请罪!”
    “你的乌纱铁定是戴不成了!”李世勣一声长叹,“怕只怕,你的乌纱还是不够分量,平息不了圣上和长孙相公的怒火啊!”
    “是,若乌纱不够,属下也甘愿提头入宫。”
    罗彪见状,赶紧也跪了下去:“属下愿与萧将军一起领罪!”
    “你当然也跑不了!”李世勣瞪了他一眼,“若圣上能让你活着回家去种地,你就该谢主隆恩了!”
    桓蝶衣闻言,顿时不平,大声道:“大将军,胜败乃兵家常事。咱们玄甲卫的人又没有不死之躯,碰上强敌自然免不了伤亡。当时,王弘义足足有几百号训练有素的手下来抢人,个个都是悍不畏死的亡命之徒,我们寡不敌众,这才……”
    “行了行了,这些奏折里都写着,无须你再啰唆。”李世勣不耐烦地摆摆手,“圣上要的只是结果,你懂吗?若你们把王弘义抓回来,死几个弟兄还好说,可现在不但损兵折将,连人都被抢回去了,你让我这个大将军如何解释?让圣上和满朝文武做何感想?!”
    “反正我们已经尽力了,人被抢回去我们也没办法。”桓蝶衣翻了个白眼,“您要是不满意,那现在就把我们三个拉出去砍了,顶多在奏折上添一个左将军、两个旅帅,权当我们昨天也壮烈殉国了。”
    “你!”李世勣气得脸都青了,霍然起身,指着桓蝶衣和罗彪,“你们两个,都给我滚回家去,停职养伤,听候发落。”然后又指着萧君默:“你,跟我入宫请?罪。”
    李世勣和萧君默一前一后,走在太极宫长长的甬道上。
    李世勣神情凝重,萧君默则几乎面无表情。
    两人一路沉默,直到迈上两仪殿前的丹墀,李世勣才忽然停住脚步,回头凝视着他。萧君默不解:“您……这么瞪着我干吗?”
    “裴廷龙是你杀的吧?”李世勣忽然幽幽地冒出一句。
    萧君默一怔,旋即笑了笑:“师傅您开什么玩笑?这种话要是让别人听见,我就是有八个脑袋也不够砍。”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李世勣冷冷地丢下这句话,大步朝前走去。
    萧君默苦笑了一下,赶紧跟上了他。
    一迈进两仪殿的殿门,萧君默便感觉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因为,皇帝正面朝屏风,背对他们站着。
    这显然是极为不祥的信号。
    二人行至御榻前,跪地行礼,高呼万岁。李世民沉默许久,才莫名其妙地说了八个字:“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李世勣一震,当即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便摘下官帽,连同奏折一起举过头顶:“臣无能,请辞玄甲卫大将军一职。”
    李世民依旧沉默。
    赵德全心领神会,便轻轻走过来,接过了官帽和奏折。
    “你下去吧,萧君默留下。”李世民淡淡道。
    “臣……告退。”李世勣跟萧君默对视了一眼,轻声一叹,躬身退下。
    萧君默万万没想到,皇帝居然如此轻易、二话不说就罢去了李世勣的职务。这么决绝的做法,以前从未有过,可见皇帝对玄甲卫此次的表现是多么失望和愤怒。想到师傅被自己连累而丢官,萧君默心里不禁充满了愧疚。
    片刻后,李世民终于转过身来,坐在了御榻上。赵德全赶紧奉上奏折。李世民接过,却看都不看就扔到了御案上,沉声道:“朕不看折子,你口述吧。”
    “臣遵旨。”
    萧君默微微清了下嗓子,开始讲了起来,可刚一讲到他带人潜入藏风山墅时,李世民便打断了他:“据朕所知,昨天的行动,你和李世勣事先都瞒着裴廷龙,这是何故?”
    “回陛下……”萧君默故意停顿了一下,才接着道,“臣有私心。”
    李世民目光一闪:“什么私心?”
    “臣不敢欺瞒陛下。臣与裴廷龙向来不睦,故而此次行动,臣欲独贪大功,便怂恿李大将军对裴廷龙隐瞒了消息。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萧君默知道,要成功地包装一个谎言,最好是先抛出一些真实的、对自己不利的细节,这样才能减轻对方的戒备心理。
    “你当然有罪,不过够不够杀头,够不够族诛,朕还得听你往下说。”
    “是。”萧君默继续讲述,当讲完王弘义被魏王下药迷晕,自己现身劫人之后,便主动抛出了第二个真实的细节,“陛下,臣犯下的第二条罪,是私自让辩才之女楚离桑和另外一些朋友,参与了昨天的行动……”
    昨天楚离桑和郗岩等人都暴露在了魏王及其手下府兵面前,萧君默不可能隐?瞒。
    “朕感兴趣的便是这个。”李世民显然已经从李泰那儿得知了这部分情况,“说吧,你为何这么做?”
    “回陛下,臣这么做,原因较为复杂,既有出于个人利益的私心,也有出于行动考虑的公心。”
    “哦?”李世民冷笑,“看不出你这么做还有‘公心’。也罢,朕且听你说说?看。”
    “谢陛下。臣说的私心,还是与裴廷龙有关。由于臣不想让他抢功,便不敢兴师动众,怕动作太大会泄露消息。因此,臣昨日只带了十几名心腹部众上山,却又担心王弘义会在山墅附近埋伏人手,便让楚离桑等人参与了进来。臣这么做,当然不合朝廷规矩,所以臣自认有罪,可臣的目的也是想把王弘义抓获归案,完成陛下交代的任务。就此而言,臣自忖亦有些许公心。”
    “听你这么说,你这帮朋友虽未领取朝廷俸禄,却自愿帮朝廷抓贼缉凶,非但无罪,反而有功了?”李世民一脸讥诮。
    “臣不敢说他们有功,但在昨日的行动中,除了负伤的楚离桑外,其他人皆已被王弘义的天刑盟党徒杀害。臣斗胆以为,他们以布衣之身为朝廷慷慨捐躯,庶几可称为义士了。”
    李世民呵呵一笑:“照你的意思,朕是不是还得给他们发一笔抚恤呢?”
    “多谢陛下,抚恤倒也不必。”萧君默只当听不懂皇帝的揶揄,“臣只恳求陛下,念在他们已然为朝廷捐躯的分上,不以其私自参与官府行动而加罪。”
    李世民略为思忖:“人都死了,朕再加罪岂不是太不近人情?就照你所说,朕不加罪便是。”
    “臣代他们叩谢陛下隆恩!”萧君默俯首磕了三个头。
    “不过,朕倒是很想知道,你这帮江湖朋友到底是什么身份。”李世民紧盯着?他。
    “回陛下,只是些三教九流罢了,不值一提。”
    “朕就想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三教九流!”
    “是。他们当中,有茶博士,有丝绸商,也有方外之人,只因平时都习武,所以臣才找他们帮忙。”
    “哦,果然是三教九流。”李世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可朕怎么觉得,这些人听上去那么像天刑盟的人呢?”
    萧君默佯装大惊失色,慌忙俯首:“陛下明鉴,他们昨日便是被王弘义的天刑盟党徒所害,又……又怎会是天刑盟之人?”
    “别趴着,抬起头来。”
    萧君默只好把头抬起来。
    “怎么就不会?”李世民玩味着他的表情,“据朕所知,天刑盟内部有许多分舵,未必就是铁板一块!这些分舵彼此之间,难道就不会有什么冲突和过节?”
    “这……”萧君默做出一副欲辩无词的样子,“即便……即便他们真是天刑盟之人,可臣对此也是毫不知情啊!臣只是请他们来帮忙抓捕王弘义而已,还望陛下明察!”
    萧君默其实早已料到皇帝会怀疑到这上头,但他也知道皇帝没有证据,所以无论皇帝最终会如何降罪,都不至于取他性命。而只要还能保住这条命,萧君默就还有机会与王弘义斗到底,并完成自己未尽的使命。
    李世民身体前倾,凝视着他:“萧君默,你与天刑盟究竟有没有瓜葛?”
    “回陛下,绝无瓜葛!”
    “你若从实招来,朕可念你过去的功劳,对你从宽发落;可你要是敢心存侥幸欺瞒朕,那你的罪行便不只是杀头,而是族诛了!”
    萧君默闻言,不禁在心中冷冷一笑。他在玄甲卫数年,深知所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都是唬人的把戏,事实往往是相反的——坦白向来从严,抗拒方有生路。现在皇帝居然拿萧君默驾轻就熟的一套来诈他,委实是班门弄斧了。
    “陛下,臣冤枉啊!臣对社稷向来是一片赤胆忠心,此心日月可表、天地可?鉴……”
    “得了得了,朕今天不是叫你来表忠心的。”李世民皱了皱眉,“接着说吧,你从魏王那儿押走王弘义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是。”萧君默接着讲述,把自己被裴廷龙围攻说成遭王弘义手下伏击,而后裴廷龙赶到,加入战团,不料王弘义一方援兵又至,总计共
    有四五百人之多;由于敌众我寡,所以一番苦战之后,裴廷龙等人壮烈殉国,王弘义最终也被对方抢?回。
    李世民仍旧盯着他的眼睛:“你是从碧霄峰的藏风山墅带走王弘义的,可后来遇袭和交战的地方,却是远在数十里外的玉柱峰下的灵鹫寺,这不是很奇怪吗?”
    “回陛下,准确地说,臣等是在藏风山墅东南角的桦树林一带遭遇伏击的。由于敌众我寡,臣被迫朝玉柱峰方向退却,故一直退到了灵鹫寺,所以那里便成了最终的战场。”
    李世民略为沉吟,虽然不尽信其言,但一时也找不出什么破绽,便道:“就在你方才上殿之前,朕刚刚接到武候卫奏报,说在碧霄峰西北面的山道上,发现了一辆马车和六具尸体。经查,其中四人是玄甲卫,还有一人是裴廷龙当时在江陵抓获的天刑盟成员谢吉,最后一人身份不明。你告诉朕,这又是怎么回事?”
    萧君默闻言,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
    他们今早是从玉柱峰方向下的山,没走碧霄峰那边,当然无从发现什么。回到玄甲卫后,他一直很纳闷:一夜过去了,那个假王弘义为何迟迟没有被押回来?
    没想到他早就被人杀了!
    不过这样一来,事情反而更好解释了。萧君默心念电转,当即道:“禀陛下,这是臣略施小计,使了一个障眼法。那辆马车中的不明身份之人,其实是臣事先从周至县大牢提出的一个死囚。臣将他装扮成王弘义的模样,另乘一辆马车,命人从碧霄峰押解下山;而臣则押着真正的王弘义,打算从画屏山方向回城。臣这么做,是为了预防被王弘义的手下伏击,想以假目标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只可惜,王弘义太过狡猾,事先已在多处设伏,所以臣的障眼法还是落空了。他们那一路,应该也是遭遇了王弘义手下的伏击。”
    “如果这个假王弘义是你安排的,那么谢吉为何会与他横尸一处?”
    “臣对此也不太清楚。”萧君默想了想,“不过臣料想,这个谢吉一直在裴廷龙手上,这回应该是裴廷龙带着他去认人。当谢吉认出那辆马车上的人不是王弘义后,裴廷龙便可确定真正的王弘义在另外一路了,所以便让谢吉先回城,不料谢吉他们随后也遭遇了袭击。”
    李世民思忖良久,最后也只能接受这种解释。
    随后,李世民宣布了对玄甲卫诸人的惩处结果:即日将萧君默贬为郎将,罚俸一年;将桓蝶衣和罗彪贬为队正,各罚俸半年;免去李世勣的玄甲卫大将军一职,保留兵部尚书衔,罚俸三个月。
    萧君默领旨下殿后,屏风后忽然绕出一个人来。
    他便是长孙无忌。
    李世民旋即屏退了赵德全等宦官宫女,偌大的两仪殿遂只剩君臣二人。
    长孙无忌双目泛红,有些愤然道:“陛下,臣有一言,不吐不快。”
    李世民淡淡一笑:“你是不是想说,朕对萧君默的处罚太轻了?”
    “正是。”
    “那你想怎么样?砍了他的脑袋?”
    “萧君默欺上瞒下、因私害公,导致了如此惨重的失败,害死了那么多同僚,若要让臣说心里话,臣以为杀头亦不为过!”
    “你说他因私害公固然没错,不过平心而论,裴廷龙的殉职还赖不到他头?上。”
    “这……”长孙无忌显然很不服气,却又不敢出言顶撞。
    “一个巴掌拍不响。萧君默与裴廷龙不睦,难道只是萧君默单方面的责任?”李世民淡淡道,“再者说,裴廷龙昨日追上山又不是萧君默的安排,假如他没去,死的不就是萧君默了吗?更何况,杀他的是天刑盟王弘义的人,怎么能说是萧君默害了他?”
    长孙无忌语塞,半晌才道:“话虽如此,但裴廷龙和他带上山去的部众全都殉职了,如今陛下只能听萧君默的一面之词,谁知道昨日的真相到底如何?”
    “你说得没错,”李世民冷冷一笑,“正因如此,萧君默才不能杀。”
    长孙无忌一怔:“陛下的意思是……”
    “朕留着他,便是为了查明真相!”
    长孙无忌恍然,遂转怒为喜:“臣明白了。”
    李世民神色阴沉:“倘若萧君默与天刑盟真有什么瓜葛,那他必然还会有所行动。所以留着他,才能把王弘义和天刑盟引出来,要是现在便杀了他,真相就永远消失了。”
    “陛下圣明!”
    李世民不语,眼中掠过一道寒光。
    两仪殿后门的一扇长窗下,一个灰色的身影贴着窗户聆听片刻,旋即匆匆离?去。
    萧君默下殿之后,并未立即出宫,而是绕到大殿后面一处僻静的园囿,看看四周无人,立刻钻进了园中的一座假山。
    只过了一盏茶工夫,便有一阵脚步声渐渐走近,停在了假山的入口处。
    假山内光线昏暗,萧君默抱着双臂靠在一块岩石上。
    外面的那人轻轻咳了一声,是表示周围无人的暗号。
    萧君默微微一笑,低声道:“主人虽无怀,应物寄有为。”
    外面那人沉寂了一会儿,才略显不快地应道:“宣尼遨沂津,萧然心神王。”
    “沂津先生,别在外头站着了。”萧君默面含笑意,“外面风大,小心着凉。”
    那人冷哼一声,颇不以为然,不过还是迈了进来,停在了岩石的另一侧。
    “沂津先生,让我猜一猜,方才我在殿上问对的时候,屏风后面应该躲着一个人吧?”
    那人又哼了一声:“你既然这么聪明,又何必问我?”
    萧君默又笑了笑:“只是猜测嘛,答案当然得你来告诉我。”
    “猜对了。”
    “嗯,那我再猜一下,此人是不是长孙无忌?”
    “是。”
    “那,圣上都跟他说什么了?”
    “再猜啊。”那人讥诮道,“瞧你那聪明劲,多能耐啊!怎么不猜了?”
    萧君默苦笑:“沂津先生,您能不能友善一些?怎么每回见面都像要把我活吞了似的?”
    “你要是不乐意,别来找我啊!”
    “好好好,我怕您了。麻烦您快告诉我,您到底听到了什么?”
    “圣上根本就不相信你,若不是想用你引出王弘义和天刑盟,他早把你杀?了!”
    萧君默又苦笑了一下,其实这个结果他也料到了,现在只不过是得到证实而?已。
    “好吧,多谢先生,你快回吧,有事我再找你。”
    “别再找我!”那人冷冷道,“那次在百福殿给太子下药,我便已声明,我只帮你一次,从此你我两不相欠!今天这次,你已经是得寸进尺了,以后别想让我再帮你!”
    “帮我?”萧君默呵呵一笑,“沂津先生,您口口声声说帮我,这话可不太准确。您好歹也是天刑盟沂津舵主、东晋大司马桓温的后人,为本盟做一点事,不也是天经地义的吗?怎么能说是单纯帮我呢?”
    “我要跟你说多少遍你才记得住?”那人似乎怒了,“早在三十年前,我就不是天刑盟的人了,你少拿大帽子来压我!”
    “呃……”萧君默挠了挠头,“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如今形势险恶,我作为新任盟主,当然要重新启动你了……”
    他话还没说完,那人便扔下一声重重的“哼”,然后快步离开了。
    “盟主话还没说完你就走,也太不尊重人了吧?”
    听着咯吱咯吱的脚步声远去,萧君默一脸无奈,自言自语道。
    从终南山回来后,萧君默便把楚离桑接回了兰陵坊的家中养伤,又命华灵儿去崇德坊乌衣巷,悄悄把绿袖接了过来,让她照料楚离桑。
    一晃十来天过去,楚离桑的伤势已恢复了大半;萧君默伤势较轻,加之体质好,基本上已经痊愈。两人朝夕相处,心心相印,在平静中度过了一小段幸福的时光。如若不是徐婉娘一直未能找到,加上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完,萧君默几乎觉得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了。
    这天上午,天朗气清,和风拂面,楚离桑和绿袖在后花园荡秋千,不时打打闹闹。萧君默站在一旁静静看着,唇角泛起一抹微笑。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萧君默回过头去,看见郗岩正快步走来,眉头紧锁。
    “情况如何?”萧君默迎上前去。
    这些日子,萧君默命郗岩及其手下死死盯住了李泰,因为他知道,李泰坐不住了,迟早要鱼死网破。
    “不大对劲。”郗岩走到跟前,低声道,“这几日,李泰、杜楚客和刘洎天天密谋,看来是要动手了。”
    李泰,你的末日终于到了。
    萧君默在心里说。
    门下省的侍中值房里,案牍堆积如山。
    刘洎坐在书案前,正在批阅一卷文牍。他表面上专心致志,实则早已神游天?外。
    自从抓捕王弘义的行动失败,魏王入主东宫的希望就彻底破灭了。刘洎一度想要放弃魏王,可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原因无他:刘洎是个念旧的人。
    与魏王私下交往这几年来,刘洎和他早已结下了一份不薄的情感。尽管刘洎混迹官场多年,眼下已然贵为宰相,位高权重,可他重感情、念旧的本色却始终未曾改变。事实上,刘洎颇以自己的这份本色为荣,经常自诩为“古君子之风”。所以,当抛弃魏王的念头一起,他便忍不住在心里骂自己是小人。
    当然,除了重情重义之外,刘洎也不是全然没有半点现实上的利益考量。
    在诸位皇子中,除了魏王之外,刘洎与其他皇子素无交往,可以说是彻头彻尾的“魏王党”。本来他还隐藏着这一身份,可前不久皇帝让他提议太子人选,他不得不公开力挺魏王,这就等于在朝野面前亮明了自己的立场。倘若魏王彻底出局,由吴王或晋王继任太子,那么将来太子即位,“吴王党”或“晋王党”的大臣必然得势,也必然会打击排挤他这个昔日的魏王党。
    到那时候,不仅宰相位子难保,说不定还会有性命之忧!
    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刘洎都不愿也不敢放弃魏王,虽然他现在已然失?宠。
    正因为一番权衡之后,做出了这个决定,故而十来天前,当李泰突如其来地向他透露政变的意图时,刘洎并没有十分吃惊。他知道,在如今的形势下,除了走这一步,李泰已经别无选择。
    这十来天,刘洎与李泰、杜楚客多次筹谋、反复推演,总算制订了一个周密的行动计划。然而,生性谨慎的刘洎还是不大放心,便与李泰和杜楚客约定,二月初三早上,也就是后天辰时三刻,三人各自乔装,分别前往曲江池的陶然居密会,把计划再推演一遍,最终敲定行动细节……
    咚咚咚,猝然响起的敲门声把刘洎吓了一跳。
    他回过神来,不悦道:“何事?”
    “启禀侍中,”紧闭的值房门外,一书吏轻声禀道,“玄甲卫郎将萧君默求?见。”
    萧君默?
    刘洎大为诧异。自己跟此人素无交往,他怎么会找上门来?
    “我不是吩咐过了吗?”刘洎有些不耐烦,“本官忙得很,除非有什么紧要事务,否则一概不见!让他走。”
    “是。”书吏话音刚落,还没走开,便听见一个年轻人朗声道:“刘侍中好大的架子!你怎知我找你不是紧要事务?”
    声音响过,值房大门便被用力推开,萧君默大步走了进来。后面的书吏想拦又不敢拦,一脸窘迫。
    “萧君默,你好大的胆子!”刘洎脸色一沉,“本侍中的值房,岂是你说闯便闯的?”
    “刘侍中,我刚才说了,我找你有要事。”萧君默坦然自若,“更何况,玄甲卫办案,别说是你刘侍中的值房了,就是长孙相公的值房,该闯也得闯!”
    “放肆!”刘洎拍案而起,“玄甲卫又怎样?就是李世勣也不敢跟本官这么说话!”刚一说完,刘洎便想起李世勣已经被罢职了,而眼前这个萧君默也已被打回原形,如今不过是个区区五品郎将,便冷冷一笑:“对了,我刚想起来,李世勣被罢官了,而你的‘左将军’好像当了还不到二十天便被打回原形,如今已在朝野传为笑谈。真搞不懂你一个小小郎将,哪儿来这么大的胆量和威风!”
    萧君默闻言,非但不怒,反而朗声大笑,片刻后才道:“刘侍中,你还别看不起我这个小小郎将。你可知这几年,被我这个区区五品郎将拿下的三品官有多少吗?”说着翻了翻手掌,“不下十个。”
    “废话少说!你擅闯本官值房,究竟意欲何为?”
    “我刚才说了,办案。”
    “办什么案?”
    萧君默忽然一笑,回头瞥了一眼那个瑟瑟发抖的书吏:“刘侍中,你是想让我当着这位老兄的面,回答你这个问题吗?”
    刘洎眉头一皱,隐隐感到来者不善,只好给了书吏一个眼色。书吏如逢大赦,连忙退了出去,还不忘带上房门。
    “萧君默,”刘洎紧盯着他,“本官有言在先,如果你不能为你今天的行为找到足够过硬的理由,那本官向你保证,你的仕途生涯,就要在今天结束了!”
    萧君默呵呵一笑:“放心吧刘侍中,我的理由,肯定让你满意。”
    “说,你到底来办什么案子?”
    萧君默迎着他充满敌意的目光,轻轻吐出了三个字:
    “谋反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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