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能这么说。紫川郡主同陌少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当年川滇一带不大安宁,老王爷便把小郡主和小王爷送到莫府寄居了几年。说来也怪,小郡主刚来时整天哭着要回家,谁也哄不好。直到看到陌少才不闹了。那些年小郡主一直粘着陌少不放,非要和他同行同住,一见不到他便大哭不停。老太爷虽然不愿意,却也无法拂了郡主的意。念着二人年纪都还小,也便默许了。陌少那时候还是个温顺又心慈的小孩子,连看大公子他们斗狗都不忍心,哪似如今心狠手辣!”
深衣听了这一段儿,心中陡然涌起一股酸意,还青梅竹马呢!把你拍成红梅死马!
深衣愤愤不平。她从小儿跟着哥哥姐姐们长大,根本就没有什么青梅竹马。在这一点上,她觉得自己似乎又吃亏了。
“呸,我看是陌少想借着郡主的高枝儿往上爬罢?他一个庶子,也配娶郡主?”
这两个嬷嬷自然是看到了陌少和深衣二人,说起话来却仍是肆无忌惮,根本不担心被陌少听见,明显是没把陌少放在眼里。
深衣一低头,才发现陌少膝上被雨水打湿了一片。原来她只顾着听话,忘了用伞遮他了。而他竟也不言语。
深衣忙把伞向前倾去,又去摸他膝盖上的衣服,见里头没湿,才吁了口气。帮他把湿的那片衣摆折起来,道:“你也不提醒我——若是湿了,你肯定又疼得厉害。”
说完这话,她自己都觉得感动……三哥常鄙薄她狼心狗肺,仗着自己是家中最小的一个,别人对她好她都觉得是理所当然,体贴别人是从来不会。而她今天居然会关心别人了呢。
不闻陌少吭声,深衣扭头一看,才发现他双目黯然失神,魂魄儿都不知走到何处去了。
讨厌讨厌,有过去什么的最讨厌了。
深衣一腔热血洒了个空,不爽得想把陌少一脚踹飞。
“唉。紫川郡主年纪也不小了。本是六年前就要嫁到咱们府上来的,谁知老王爷和老王妃先后离世,咱们的老太爷也去了,这一两头轮着守孝啊,就拖成老姑娘了。没料到这郡主竟是个念旧的人儿,十几年没见着陌少了,还是念念不忘。老太太本不想让她再见陌少,但大太太说了,或许见一见,她也就死心了罢。”
在邵四爷的带领下进了大厅,深衣顿时被满屋子的绫罗绸缎晃花了眼。
老太君、萧夫人和两位姨娘以及随身的丫鬟婆子都在。下首还坐了两位公子两位小姐,深衣想着应该就是大公子莫云荪、二少爷莫云蘅、三小姐莫云苏和表小姐徐容容。
大公子莫云荪此前在宝林寺见过一面。面如傅粉,唇若施朱,紫衣玉冠衬出一身贵气,确乎是个倜傥风流的公子哥儿。
一旁的莫云蘅、莫云苏也都姿容不俗,只是为偏房所出,装束和气质均不如莫云荪那般鲜明耀眼。莫云荪偏首支颐坐在那儿,这一屋子就瞧得出众星捧月的架势。
表小姐徐容容据说是老太太的外孙女儿,母亲早病去世后,便一直随外祖母住着。虽不过十二三岁,却已经出落得得腰身如柳、娇靥如花。
□□原为大楚朝,数百年延祚至今,中间经历了北齐裂国分江而治,复又被南楚女帝一统中兴,创如今之太平盛世。似莫家这种古老的贵族世家代代传续,子子孙孙愈发生得漂亮。好在深衣见惯了家中那几个,来到京中见到各色美人,倒也不觉得惊艳。
她这一眼瞟过去,恰好莫云荪也望过来。四目相对时,莫云荪先是一讶,随后流露出欣然之色。只是那欣然并非喜悦,而是有种不加掩饰的……觊觎之心?深衣心中反感,移开眼去,看到了莫云荪身后的一个美人儿。
那美人儿娇娇怯怯的,虽然是丫鬟打扮,可那美貌比一旁的三小姐莫云苏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想必这就是挑起兄弟阋墙的g儿了……倒是有这个资本。可深衣总觉得她还不如陌少好看,陌少若是因着这g儿失了双腿,未免太不值了。
深衣忍不住多看了g儿几眼,却发现g儿也睁着一双美目,上下打量着她。
二姐说了,女人之间么,总是喜欢暗地里比较,尤其是跟过同一个男人的女人……唔,看什么看,她和陌少才没什么关系呢!
深衣站在陌少身旁略后,见他眼神淡淡地落到了堂中唯一一个没什么尊贵装饰的男子身上。
相比于锦衣华服的靖国府众人,这个年轻男子确实是穿得太朴素了些。可仔细看去,那发带、衣衫、鞋袜无不质地上乘,颜色和花纹错落有致,深浅相宜,显然是精心搭配过,并不会显得失礼。他皮肤偏黑,眉宇英气逼人,随心适意中自有一份不事雕琢的疏朗从容。若非胸中有坦荡江山,断不会有这种自信旷达。
深衣心中暗暗赞叹,这晏江小王爷袁翟竟是个出色人物,不知道他姐姐紫川郡主袁觅,又是什么样子?
见到陌少,袁翟迎上前去粲然一笑,牙齿洁白:
“大哥,许多年不见了。”
袁翟和袁觅姐弟曾在莫家住过好几年,和陌少当是熟识。深衣本以为陌少重见幼时伙伴,多少会有些欣喜,却见他只是向袁翟微一点头,算是见礼,连句寒暄都没有。
老太君沉下脸,声音中带了几分苛厉:“莫归尘,怎可对王爷如此无礼!”
袁翟忙道:“无妨,都是一家人,何必拘礼?老夫人万勿责怪大哥!”又向陌少解释道:“家姊今天来得匆忙,穿了一身男装,不合礼数,现在去换了。劳烦大哥稍等片刻。”
陌少一言不发。
深衣腹诽:这人真能搞僵气氛啊……
靖国府众人显然也是感受到了这一刻的尴尬,响起几声低低的咳嗽。萧夫人笑着说:“听闻王爷不涉政务,在商道上却是声名赫赫的大人物。我们家云荪也有意日后从商,以后还要请王爷多多指教呢。”
袁翟不过弱冠年纪,比莫云荪还要小上个一两岁。闻言谦逊道:“夫人这话愧不敢当。小王其实也不过在内库做些事情,哪里担得起大人物之名?以后大公子便是小王姐夫,何必这么客气。”
一听这“内库”二字,深衣的耳朵便竖了起来。须知她那船图,正是要送给内库的大首领——内库堂主。
如果算上她爹爹掌管的海库,当今□□之银钱来源,便是加上国库和内库的三大库。
国库为户部所司,主税赋。
内库为旧日女帝皇夫云中君所创立,掌天下军火、矿脉、运输和船务。
外贸原本也为内库掌管,后来日益壮大,便剥离出去,专由海库运作。
崇光女帝开国以来,严刑峻法,对官员严加约束,同时大兴商贸。许多原本一心读书入仕的人见做官油水不大,转而投入商道。崇光、弘启、鼎治三代励精图治,刻意维新,原本重农抑商的局面渐渐被扭转过来,坐贾行商蔚然成风,连许多不愿苦读参加科考的官家子弟也趋之若鹜。如今天下官私仓廪丰实,几乎是到了贯朽粟腐的地步。
萧夫人好奇道:“王爷一人之上,万人之下,若说在内库做事,可让那内库堂主如何敢当?”
袁翟笑笑道:“内库为云中君开创,历经数代,如今的堂主亦与君上渊源匪浅,小王自当尊崇。更何况堂主才智和魄力都非常人能够比肩,小王自觉望尘莫及,甘心效劳。”
深衣突然也好奇起来。这晏江王袁翟年纪虽轻,然而言语谦谦,滴水不漏,一见便知在商道中历练过好些年头,是真正有本事的人。像他这样人物都对那内库堂主如此推崇,那堂主想必更非凡品。
掌管内库的堂主历来身份成谜,她此次来送船图,本是要交由四哥转达。现在却想借此机会亲自去见一见那堂主了。
萧夫人显然有意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又道:“内库向来独立于朝廷之外,我们靖国府算是官家,对内库是概不知晓,只知每年内库上缴之金银,不输举国之税赋。王爷若不介意,可否将所务之业告知一二?也让我等都长长见识。”
深衣心想内库所掌行业,无一不是国之命脉,多少人挤破了脑袋想进内库,萧夫人怕也是在为自家儿子莫云荪铺路罢。
袁翟笑道:“西南川滇一带,盛产铁矿、乌金、卤盐……”
正说道间,一个清亮女声插了进来——
“哥……哥?”
深衣随众人循声望去,但见一个蓝衣女子提着裙摆,逆光站在门口。容颜清丽,眉若翠羽,双目明亮夺人。虽非g儿、徐容容那般的楚楚美人,一身的傲然大气却远非她们能及。
深衣一见袁觅,便知她是和大嫂二姐一样泼天爽辣的人儿,有主见有定夺,倘是她不想嫁莫云荪,这门婚事铁定是要泡汤。
这样的姑娘倒是合她心意。
深衣忽然想到,既然自己不要陌少了,他也该有个人配罢?
唔,这个紫川郡主若是真喜欢他,两人倒也是不错的一对儿……
袁觅这一声哥哥叫了,整个屋子里面的人面上都流露出异样神色。
深衣暗暗奇怪,不就是叫了声哥哥么,值得你们这么大惊小怪的?既然是从小在一块儿,两家又是世交,兄妹相称,有什么不对的么?
可是陌少的面皮分明也抽了一抽,身子微微向后挪了挪,让深衣觉得他若是能走路,这时候便是随时闪人的架势。
袁觅飞奔过来,走到陌少的对面,却又滞了脚步。她眼中没有其他人,在陌少面前缓缓蹲了下来。声音隐带了哽咽。
“哥哥……怎么会这样?我不信你会做那些事情,是他们欺负你对不对?”
人人听得出来这个“他们”指的是靖国府众人。谁也没有想到袁觅一来就给他们扣上了这样一顶帽子。萧夫人的脸色顿时大变,道:“郡主……”
方说了两个字,紫川郡主已经站起身来,柳眉倒竖,指着g儿斥道: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丫头!当年大哥把你当亲妹子一样,什么好的东西,自己不要,都送与你。你倒好,转身跟了别人不说,还反过来陷害他!”
g儿哪知紫川郡主一开口就将矛头指向了她,脸色发白,瑟缩着向后退去。
袁翟忙走过来拉住紫川郡主,低低劝道:“姐,这儿毕竟是靖国公的府上,不可过分。”
紫川郡主哼了声,转身面向陌少,已经换了轻言细语:“哥哥,他们既然打断你的双腿,还把你关在一刹海里,就是对你绝了情义。你随我走罢,天涯海角的,我们还像小时候一样,开开心心地在一起。”
这一番话在众人面前毫不避讳地说出来,真真是惊世骇俗。须知如今□□皇帝引进西学,启用女官,世风愈发开明,女子早已不似过去那样深居闺阁不可见人。只是当着订婚男子的面向另外的男子表白的,大约也就只这紫川郡主有这样的胆量和气魄。
深衣几乎都要鼓掌叫一声好了。
靖国府众人的脸色都变了。老太君也终于拉不下这个脸,龙头拐杖在地上狠狠一拄,强压着火气道:“紫川郡主!老王爷与我们莫家结下的婚约,正是定的你与我儿的嫡长子!老身自然知道你与莫归尘小时候感情甚好,但小孩子家的事情,怎可当真!他犯下过错,便该受罚!莫归尘既是庶子,如今又已是残疾之身,怎么配得上郡主你金枝玉叶!”
老太君一开口,凛然威仪,靖国府之前窃窃私语的众人俱都噤若寒蝉。
倘是其他的女子,早都被吓得半句话也不敢说。
可现在是紫川郡主,晏江王爷的长姊,紫川郡主。父母双双亡故后,这个世上,估计除了皇帝能让她收敛几分,没别人能左右她的决定。
果然,那紫川郡主昂首扫过众人,红唇轻扬,轻蔑道:“我不管他什么庶子嫡子。残疾了又如何?我就认定了莫陌。别的人,休想让我嫁。”
袁翟方要说话,紫川郡主便恶声道:“袁翟,你若多管闲事,别怪我翻脸不认你这个弟弟!”
袁翟从善如流地闭了嘴。
堂中气氛一时像结了冰一样。
老太君忽然喝道:“莫归尘!”
场中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全都聚集到了陌少身上。
不光是在深衣看来,在靖国府所有人看来,陌少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且不说两人青梅竹马地长大,两小无猜,略无嫌隙,单从如今的境况看来,陌少娶了郡主,那便是一步登天,再不必在一刹海受囚禁之苦,反而能够凌驾于靖国府之上。
然而想着陌少或许真的要答应,深衣却莫名其妙地觉得心里有些空。
唔,自己的恶习好像又犯了。她打小儿就喜欢攒东西,明知道攒着用不上,给别人却又舍不得。这就是俗话说的那个什么占着……什么……不那个……什么。
呃。好像不能这么形容陌少……
深衣绞尽脑汁思考着自己失落之感的来源,翻来覆去,觉得也只有这个原因。
陌少闭了闭眼,似是要掩饰去什么不愿为人所知的情绪。清隽容颜上透出灰黯,叹着气低低道:
“请郡主另觅良人。我不会同你走,更不可能娶你。”
众人都愣住了。
深衣亦未想到,他竟真的拒绝了!
紫川郡主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瞬间就泛出了泪意,冲过去捉住他右手胳膊,急切道:“为什么?你当年、说过长大了要娶我的!你说过的!你说过的呀!”
她语带哭音,深衣听着,竟觉得不忍。
陌少再睁眼时面上已经没了表情。左手隔着衣袖推开她,抽出手臂,漠然道:
“我不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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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 2023-08-23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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