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衣奋力拉门无法拉开,险些就要软倒在墙根,忽的只见窗外一道玄色身影凌空掠上,满苑蛛网般的绳索剧烈地摇晃起来。
深衣扑到窗边,只见一人身姿萧然出尘,玄衣束腕,迎风站立在半空之中。衣袂烈烈扬起内外两色,墨黑长发高高束起,于是看得见颈后一片玄碧刺青。喧嚣日光浓烈洒落,在他身上却骤然化作森严冷峻。
耳上银饰,侧脸冷漠孤峭的轮廓……若床上死的这个是陌少,外面那活生生的又是谁!
深衣震惊无比,扒着窗缘大声喊道:“莫陌!”
窗外人听见了她的呼唤,微微侧过脸,冷声命道:“乖乖在房里呆着,枕头底下,有你的匕首。”
他才是真的莫陌!
深衣瞪大眼睛,可他如何能够站起来!
再仔细看时,原来他单腿缠绕着长绳,高蹈于绳网之上。绳索如波涛摇晃,他岿然而立,稳如泰山。
此前看到的那个灰衣人已经近来,野豹一般跃上对面的房顶。
深衣这才看清楚,那灰衣人是个白发白须的阴鸷老头,然而红光满面,敞开的胸膛上肌肉虬结,抹了油脂一般闪着黝黑光泽。他的一双太阳穴鼓鼓隆起,一见便知修为极其精深,一身外功恐怕已臻化境。
老头站定,看清了陌少,目中烁出精光,双臂自身后拔出一双兵器来。
一对白缨梨花枪,三尺长柄,枪刃白光锃亮,日光下闪着四棱银芒。
深衣想起了南向晚说的:
凤还楼凌光一品已死,陌上春逃亡,至今不知所踪,凌光一品之位空悬七年之久。
剩下三名一品,不知其名,以武器分。
执名一品,凤还楼,或者说整个黑道中唯一一名使用君子之剑的人,近两年方升上一品之位。
孟章一品,形同鬼魅,擅暗器,兵器为九连环。霸一品之位五年。
监兵一品,使梨花双枪,外功专修,资格最久,十年无人能取其位而代之。
来的人,十有八-九就是那监兵一品。
深衣一颗心沉到了深渊之底。
上一次来的那人,打败她简直如同探囊取物。倘若执名一品是那样的修为,那么今天来的监兵一品,资格更老,年纪更大,要如何对付?
听说陌少在离家之前,是文质之人,并未习武。就算他在凤还楼机缘巧合习得武功,后来又学会了灵枢九针,不过区区五年,腿又残了,他如何打得过那虎豹熊罴一般的监兵一品!
陌少对刘戏蟾说,他只有五成把握。
陌少说,他的事情,不要别人插手。
刘戏蟾说,你死了没人给你烧纸。
他怎么就这么执拗呢!
他一定是觉得监兵一品是冲着他来,所以把她锁在房中,不愿她卷入他和凤还楼的生死恩怨之中。
可她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
深衣突然痛恨起自己没有随爹爹认真习武。倘她能够强一点,再强一点,起码现在就可以帮他。
她又怕又恨,抖抖索索地自那个死人枕下摸出匕首,正想撬了临水那一边的雕花棱窗出去,忽然听见湖外隐隐约约传来京军呼号之声。
原来监兵一品白日堂皇闯湖,已经惊动了守湖京军。之前那枚信号弹,恐怕就是召集之令。
深衣心中一喜,却很快转为更大的恐惧。
据说自一刹海建成以来,夜来闯湖之人没有能活着出去的。
这监兵一品不但白日闯湖,更是轻轻松松直接来了湖心苑,这等实力岂不是可怕!
京军驾船而来,需得一刻钟的功夫。现下只能希望陌少能够撑到京军到来了。
深衣强作镇定,忽听见那老头运了气声桀桀大笑起来,浑厚如黄钟大吕,然而带着令人心}的戾气。
“果然是你!看来楼主派我来,是派对了。那些新来的毛小子,没有见过夫人,看到你也认不出来!也难怪执名一品会着了你的道儿。”
陌少敛气于身,淡淡道:“你来得比我想象的快。”
监兵一品闻言,仰头狂笑。他显然也听到了京军动向,却不慌不忙,兀自上下打量着陌少,继续说话,仿佛是在和陌少叙旧。
“这么多年,旧人一个个都死得干干净净,后起之秀,没一个杀得了我!我无聊至极,今天能见到你这个故人,兴奋得很、兴奋得很啦!”
陌少声音如泠泠寒波,涧中击石:“你入楼不过十年,不配做我的故人。”
监兵一品被他这一句锋利言语回击得有片刻说不出话来,之前那兴奋脸色蓦地消失了,狰狞道:“若你双腿未残,我恐怕还要小心几分,只是你现在站都不能站在地上——啧啧,话说得太满,待会儿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他孤狼一般的双眼中有嗜血的光,看着陌少笼在袖中的右手,狠狠唾了一口,嘲讽道:“也不懂你是怎么想的。以你的年纪和禀赋,楼主之位迟早非你莫属,你偏生要跑回来做什么少爷,被活活打折了双腿,也是你活该!背负了凤还楼的印记,还想做个好人,呸!”
陌少平静道:“还有什么想说的,一并都说了。过了今日,再无你开口的机会。”
监兵一品长长的白眉忽而一凛,诡异笑道:“小贱种……长得和夫人越来越像了,难怪凌光当年……”
话语未尽,双枪雪缨一抖顿化漫空梨花影,铺天盖地罩向陌少。狂风刮来,震得木制窗棂吱嘎直响,簌簌抖下蓬蓬然的灰尘。
深衣用力揉着被尘土迷到的眼睛,恍然只见陌少以足挽绳,雁回长空,摆荡于长绳之上。监兵一品双枪抖开梨花缤纷,落英似雪。陌少伶仃一身,恰如万花丛中无情而过,衣袂萧索片叶不沾。
监兵双枪于是愈快,迅疾如流星万点,风声破,啸声急。
深衣辨得出他那枪法上中下九九八十一路,扎、刺、挞、抨、缠、圈、拦、拿、扑、点、拨无所不能,然而陌少身悬半空,直直就令他中下五十四路无法施展。
陌少虽双足无力落地,然而栖身绳上,身走龙蛇无处不可借力,轻灵好似飞燕穿林、游鱼弄波。
深衣终于是明白了陌少为何在苑中经纬起起这一张绳索大网,后来又为何频频于苑中往来行走,苦思冥想。
他是早就料到有这一日罢。
不良于行,亏他竟能想出这样的御敌之术。
而她听父亲说过,男人若能一指负起全身重量,必不能超过百二斤重。
陌少周转腾挪于绳网之间,常不过右手一指禅风。他平日里于饮食上严加约束,近似苦行之僧,恐怕也就是为了临敌时不输灵活之躯。
双腿既失,他竟会付出这般多的努力来弥补。
喜欢上了他,便总希望他能够为自己而改变,希望他能对自己轻怜密-爱,却忘了他处境之艰险。
陌少其实已经为自己改变很多。那些警惕和防备,他藏得更深,不愿意再伤到她。
时时刻刻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为求一生存竟肯放弃七情六欲如斯。
他肯放纵自己爱上她,已经是极其难得了吧。
想着自己之前的那些任性之举、无理之求,深衣只觉愧疚。
监兵一连走得数百招,奈何陌少不得,耳听得京军迫苑之声越来越近,不由得狂躁吼道:
“你的刀呢!有种拿刀和老子大战三百回合,七年不见,只练成了躲来躲去的泥鳅功?!”
监兵自然是激将。
陌少无动于衷,漠然道:“对付你一个,还用不上出刀。”
监兵狂吼一声,气沉丹田,运力于掌,抓住数根绳索狠力拽下。陌少趁此机会,袖中长索激射而出,直贯监兵喉心。
监兵竟是不闪不避,脖子火红粗涨开来,索尖锋棱刺上,竟如击铁板!划出一道深深血痕后自颈侧滑错开去。
而那绳索却也不是监兵一拽便能拽断的。外面后而扎实的棉纤被监兵生生扯落,其中竟裹有一股铁丝!监兵用力巨大,惯性之下不及收手,那铁丝登时化作利刃,活活将他四根手指自第二关节处勒断!
这一幕怵目惊心。
陌少看来早知敌人会破他绳阵,便用了这样斧斫不断的绳子!
只是□□禁武令极其严厉,只怕除了掌握矿脉的内库,他从别处也拿不到这样特制的金刚绳索。
深衣曾问过陌少在内库中是怎样身份。他却说他眼下并非内库之人,不过是帮刘戏蟾整合船厂而已。所以他也懂得船图绘制之法,只是他仅仅谙熟内河航船,于海船、战船涉猎不深。
他与刘戏蟾交好,取得鲛衣、金刚绳之类的东西,并非难事。
十指连心,监兵嘶声怒吼:“阴狠毒辣的贱种!夫人怎么不把你十根指头都削干净!”
他那残手仍握了一把梨花枪,以崩山摧岳之势搠向陌少。
这一角度极其刁钻,陌少迫不得已从裸-露铁丝之上卷过。深衣眼睁睁看着他那衣袂裤腿顿时被锋利铁丝割破,殷红鲜血滴落在地上被监兵踩得残败不堪的艾叶上。
陌少浑不知疼,银链索长蛇般缠绕上监兵残手中的梨花枪,一收一带,那梨花枪脱手而出,将深衣隔壁房间的房门轰然击碎。
深衣本是趴在窗边观战,这突入起来的一下,惊得她缩了脖子。
监兵一双鹰目何其锐利,深衣这小小动静便被他捕捉进了眼里,眼珠子一转,飞身向深衣房间狼扑而来。
陌少身形大展,如玄鹤起翅,直追监兵。银索遽射,扎向监兵后心。
监兵一见陌少动作,便知房中定有玄机,身形猝闪,一掌击穿紧锁的窗户,跃身而入。
房中空旷,躲无可躲,深衣手握匕首,跳上床铺躲闪那鹰犬一般凶残的监兵。那杆梨花枪一式捅穿床上尸身,眼看又要当胸刺来!
这紧要关头,陌少银索卷上床顶木梁,飞身一掌疾袭。然而监兵撩向深衣的一招乃是虚招,一式回马枪又快又狠地搠穿了陌少左掌!
深衣尖叫一声,陌少竟然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曲下五指生生拗断了那枪柄。双腿似剪绞上监兵身躯,将他撞翻在床铺上。左手握着那穿透掌心的梨花枪闪电般扎下!
然而监兵身强体壮,哪堪束手就死!左手运力在身前死死抵住枪尖,右手残掌却毫无前兆地击向陌少胸口。陌少腿脚不灵,无力闪避,竟是生受了那有裂山碎石之力的一掌,一口鲜血喷出,溅得雪白纱帐上梅花点点。
深衣紧咬牙关,握紧了那匕首死命去扎那监兵后心,哪知监兵一身横练铁布衫,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也不过入肉两寸而已!深衣不懈又扎,监兵如垂死之兽狂暴咆哮,翻掌又要向死死压制着他的陌少击去。深衣奋力扳住他的胳膊,可力小气微,只如蚍蜉撼树。
眼看那一掌又要落下,陌少再受一掌,必死无疑,深衣眼红心恨之时,只觉得身下一空,眼前漆黑,竟是坠入了一个黑暗世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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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 2023-08-23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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