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文卿舒一口气,他最怕周文菲故意在他面前扮演好心情。
“看一辈子心理医生那就看呗,我现在每个星期都还去趟林医生那里,发发牢骚。”喻文卿说,“现在知道他们收费为什么那么贵了。我要是天天听这些破事,早他妈不干了。”
他牵着周文菲走向停车场。来纽约已经数日,今天无论如何都要赶回去了。走之前还要交代:“如果学习压力太大,不想参加考试,就要江医生给你开病假条,知道吗?”
周文菲摇摇头:“还没到那个地步。”
没来看之前心情沉重,来看了反而轻松了,尤其是这个结果没有意想中的差。也许冬天快来了,她只是有点懒散:“在我这种曾经患重度抑郁的病人眼里,轻度抑郁——跟康复差不多。”
“你不能逼自己走到那个地步。”喻文卿难得正色对周文菲说,“你说得没错,我是个假装很宽容的人,我对艺术一窍不通,所以你能不能拿到文凭,能不能上舞台演出,我真的不是很在意。可以努力,但如果要以你的精神状况做代价,我没什么好商量的。我会直接把你抓回去。”
周文菲挨过去揽他的腰。喻文卿沉声说:“撒娇也没用。”
他转身要上车,周文菲没有放开手:“可以的话,圣诞节提前两天来。虽然我在这部音乐剧里……不算主角吧,但怎么说也是第一次。”
她好庆幸刚转过来就有排戏。NYU的戏剧系,在大一大二侧重理论和基础的培养;到了大四学生们不是忙着去试镜,就是要选择某个专业接着深造,只有大三两个学期,师生能一起合作,从头到尾地完成两部剧的排练。
演出那天,喻文卿带着喻青琰去了,坐旁边的是孙琬和她的男伴,礼节性地点头,寒暄两句后幕布打开了。
舞台背景是练功房的镜子,台中央横着一条长长的白线,二十多位穿着各种各样练功服的演员奔向台中,背对观众站着,在“重来一遍,踩,踢,踢,跳,踢,碰,”的节奏声中开始跳舞。
喻青琰眼睛溜圆地望一圈:“喵呢,还没出来?”
“在呢。她现在站在后面,等会你就能看到她了。”喻文卿第一眼就看到了周文菲,她穿深红色的练功服,肩膀上两道橙黄色的装饰,站在第二排左数第三个。
舞台这么简陋,和他陪着看过的那些传统华美的音乐剧完全不一样。喻文卿打开了手册看。周文菲说过,看音乐剧不是看电影,想要看懂就必须提前做功课。
但在分秒必争的喻文卿眼里,看不看得懂——都是陪她而已。
《AChorusLine》讲的是一群心怀梦想的年轻人前来试镜,为争夺一部剧中八个群舞角色,将他们的过往经历一一展现在导演和观众面前的故事。
喻文卿想,还是这种接地气,反应都市生活的戏剧更能吸引他。不论看《歌剧魅影》多少次,前几分钟老气沉沉的拍卖场景就能把他给看睡着。
等到分组跳芭蕾,喻青琰终于看到周文菲:“那是喵,她会跳芭蕾啊,还跳得好好。”
是很好,不能和芭蕾舞演员比,但和别人还是能一较高下的。
舞台上人来人往,最后十七位留下来,站在那条决定去留的线上。周文菲站在左手边第二个。自我介绍要从右边第一个开始,她要沉默地站在那里好长时间。
喻文卿心道,要是一个个来,那不很无趣吗?
无趣倒没有,每个人的个性都很鲜明,就是不论说还是唱,都太快了,还夹杂很多美式俚语。他的英语听力在这里竟然不够用。索性不去管他们说什么父母或是童年,挚爱或是梦想,只专注看着黑暗中等待被导演叫名字的周文菲。
舞台的光偶尔地扫过周文菲的脸庞,束着的马尾,忐忑得有点郑重的表情。喻文卿很好奇,她会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试镜演员?
手册上写着,SophieChou饰演一个叫DianaMorales的女孩。
对这个女孩,喻文卿一无所知,马上发信息给助理,找相关的台词或是歌词发过来。看来,事先做功课还是必要的。别人唱什么,他无所谓,周文菲唱的,听不懂,太对不起自己花出去的钱了。
交代清楚后,抬头看,台上一个小个子女孩正在自嘲因为容貌和身高,她可以永远演一个14岁少女,逗笑所有观众。
所以当周文菲突然从线上冲出来时,喻文卿都吓一跳。连喻青琰都看出来了:“喵是不是有点慌?为什么不走模特步出场?”
她五岁半了,幼儿园或是街区的儿童剧中出演过公主、狮子,和骑士。
“嗯,她第一次,没你有经验。”
在很轻的伴奏声中,周文菲说得和其他人一样快,像个地道的纽约人。这会儿,喻文卿反应过来,不是周文菲紧张,是她扮演的这个女孩紧张。为了得到这份工作,大家都有不同程度的焦虑。
还好,燕姐及时地发来了两段英文。
Diana说的是她高中的即兴表演课经历,她说卡普老师让他们发挥想象,想象他们是一辆有舵雪橇车,外面冰雪纷飞。
音乐和独白都停了,喻文卿看着她,她手掌摊开放在嘴边,用吹雪花的口吻说:“Okay,go!”
欢快的伴奏声出来,其余人全都退后,舞台的灯全黑,只留罩在Diana身上的那个光圈。她开始唱:“Everydayforaweekwewouldtrytofeelthemotion,Feelthemotiondownthehill.”
一开口,嗓音高亢又轻快,真好像大家都挤上了雪橇,往山下滑去。台下已有人发出“oops”的惊讶声。喻文卿更惊讶了。原来真有歌声像是魔法,让这个本站在线上平平无奇的女孩突然间变得闪闪发光。
Diana脱离了导演故意营造的那种黑压压的、让人不快的面试氛围,将所有人都带入她那些莫名其妙的表演课中。
当她拽紧拳头唱到自己还在向灵魂尽头努力寻找“feel”而不得时,别人已经有了:“Everyoneisgoing“Woosh,Woosh,Ifeelthesnow,Ifeelthecold,Ifeeltheair.”
她模仿那些人,双手往后扬,轻轻跃起,朝左边空气说一声“Woosh”,再朝右边空气也说一声“Woosh”时,那种表面平静,内心忍不住翻白眼的样子,太可爱了。
喉咙打开后,她的表演也松弛了,翘着嘴角一边嘲讽地唱歌,一边还在演如何做一张桌子,一辆车或是一个冰淇淋蛋筒。喻文卿忍不住笑了,他没想到周文菲第一次就会出演这种略带神经质的鬼马小女孩。
她唱完后,全场第一次如雷的掌声响起。周文菲迅速站回那条线上。
这掌声,喻文卿听着非常的舒坦,比他在台上演讲,底下数百人高呼还要舒坦。旁边有人在问这个女孩是谁,他恨不得大声朝他们喊:“这是我的女孩。”
确定周文菲可以留到最后,他收拾好心情,打算好好看其他人的表演。转头一看,女儿已经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台上的竞争越来越激烈。演员们需要去学新的舞蹈动作,其中一位受伤送去医院。面试暂停,大家讨论一阵后,导演问:“如果今天就是你不得不停止跳舞的日子,你们会有什么感觉?”
沉默中,Diana唱道:“Kisstodaygoodbye,thesweetnessandthesorrow.……”和刚才那首欢脱又纠结的《nothing》完全不一样,这次声音一出便饱含深情,喻文卿身上的鸡皮疙瘩很容易就被唤醒了。
Diana从一开始的最边缘站到了最中央。在这部人数众多的音乐剧里,她有两首曲子,是毫无疑问的主角。惊喜不断。喻文卿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好。周文菲总是前一分钟还在颤悠悠地走钢丝,让别人不要对她报以任何希望,后一分钟又能让所有人刮目相看。
其实三个星期前,周文菲还不是这个角色的钦定人选。原来的扮演者是自小学声乐的凯瑟琳,参演这部剧时被诊断为广泛性焦虑障碍,打算先休学一段时间。
来纽约这么久,对这种事,周文菲见怪不怪,这儿的人更勇于说出自己的疾病、性向和成瘾行为。两年前,她和BMCC的同学一起去格林威治村的酒吧观光,有人请喝酒,她就说出自己有抑郁症的事实。那是她第一次觉得,得这种病挺好挺正常的,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可以用作“不想社交”的理由。
凯瑟琳一休学,导演很为难。这又不是剧院里的正式排练,主要角色都有AB角,他只能从剩下的学生中挑选。在孙琬工作室学习两年半,周文菲对《AChorusLine》的曲目烂熟于心。无需过多准备,在导演面前直接唱《WhatIdidforLive》,让人眼前一亮。
矮子里挑高的,导演拍下板,就是SophieChou了。
唱毕,掌声再次响起。周文菲扫视全场一眼,仰头望着剧院中央璀璨的吊灯,她心中全是无需言说的澎湃心情。
就像从淋漓的大雨中冲出来,见到天边的彩虹,像是登上冬天的熊山,看到银装素裹的寂静世界。
她还远不是百老汇炙手可热的歌舞剧演员,她连门槛都还没摸到,可只要有今天,过往的一切付出都值得。这个漫长的征程,终于有了第一次的胜利。她好想下去拥抱喻文卿。近三百多个位置中,自始至终,她都知道他在哪儿。
然而不行。所有人迅速赶到后台,慌乱中快速换上那套二十年代的摩登舞装束。统一的金色马甲和高帽。赢得了这场面试,也不过是某个明星的伴舞演员。再上台,Diana消失。大家都是泯然于众人的群舞演员。落幕。
和正式演出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最后,台上的演员都跳下了台,和台下的亲人朋友拥抱。和周文菲一样,今天的经历对他们来说,也许都是某种意义上的第一次。
一片欢笑哭泣声中,周文菲也跑向喻文卿。剧院的灯刹那间全亮了,喻青琰眯着眼睛醒来,就看见周文菲像个八爪章鱼一样挂在她爹地身上。
喻文卿知道她在哭,拍着她的背说:“Youdeserveit.”
周文菲脚放下来:“不是,是你给我的,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给我的。”她亲了亲还有点迷糊的喻青琰,再走过去一个位置,喊了一声“琬姨”。
孙琬看她两眼,向她介绍旁边戴黑框眼镜的白人男士:“这是LesterBryant.”
有些人不用见面,光听名字就知道来历——百老汇剧院的选角总监。周文菲压抑住心慌,和他握手,向他介绍自己。LesterBryant和她交谈几句,便问她是否有时间去参加《西贡小姐》世界巡演版的试镜。
她大吃一惊,手上的汗就在屁股上擦掉了:“当然有时间。”
人留下名片走了,孙琬才低声说了句:“没有让我失望。”
周文菲笑得像是讨到糖果的小孩。剧院的光被揉进这双一直笑的眼睛里,她的眼神从孙琬的脸上转到喻文卿的脸上。
喻文卿见她一个劲地傻笑,也不知道要好好感谢恩师,敲一下她脑袋,自己替她决定:“一直以来都没好好感谢孙女士对妙妙的照顾。择日不如撞日,等会一起用晚餐?”
“不用了。她在纽约快三年了,还跟个——未离过家的小孩一样,成天盼着你来,……。”
“琬姨,我才没有。”周文菲打断她。
“好了,”孙琬看着她脸上的浓墨重彩,道,“还站这儿干什么?赶紧卸妆换衣服去,晚一点位子都没有。”
周文菲朝着舞台一路小跑。
喻青琰苏醒了,爬起来从座位底下拿出那捧香槟玫瑰:“爹地,你怎么没把这个给喵?”每次她上台演出,不管坐在台下的是姚婧还是周文菲,都会给她准备鲜花和松饼。
人生第一次,喻文卿愣是忘记送了,想要追上去,周文菲已跑到舞台的台阶上,他把花又递给女儿:“算了。”三十六岁了。像个风流浪荡的追求者,追着一路送花送到后台的事,他还是做不出来。
孙琬轻声说:“以后照顾好她吧,美好的东西总是易碎的。”
“我当然会。”过一会儿,喻文卿才意识到她话语里的惆怅,“孙女士要……离开纽约?”
“我早就想离开了。但我既然答应我儿子最后的请求,我得完成,不是吗?”
“去哪儿?”
“回台湾。”孙琬转身要走。喻文卿叫住她:“妙妙不知道。”
“她会知道的,但没必要这一刻知道。”孙琬低头朝喻青琰说了声,“MerryChristmas.”
喻青琰正在玩那些玫瑰。她抬头看孙琬,也发现了她和周文菲长得好像,觉得亲切,玫瑰花全递过去:“MerryChristmas.”
一个星期后,周文菲前去参加《西贡小姐》的试镜。面试的队伍从办公室门口一直排到楼梯下面,都是和她一般大的亚裔女孩。
选角总监只是给了她一个机会。对现在的周文菲来说,还是太早了。她连初选都没过,后来导演打电话给她,问她是否愿意成为Chorus中的一员。可以的话能马上签合约进剧组。
她打电话问孙琬,孙琬说不是“Actors”就不值得休学。将来等你毕业,这样的群舞合唱角色多得是。
好遗憾啊,更多的是自卑。不过周文菲和喻文卿视频聊天时说:“也没什么大不了,起码我知道,至少还能演两场剧。”
“哦?不是说试镜失败了?”
“可是下学期工作室还有一场剧要排,然后……还有毕业演出。”
喻文卿轻声笑道:“这样想就好了,不要给自己压力。别人没有戏演是失业,而你没有戏演,最差不过回来做喻太太。”
“知道啦。”
二零一八年三月
到毕业前夕,周文菲非常地忙。到处试镜,试到人都快麻木了,还没拿到有名有姓的offer。
同班另一个韩国的女孩子发牢骚,说亚裔女孩不要妄想凭借实力,打败金发碧眼的白人女孩们。除非剧组一开始就有配置亚裔角色的打算,否则她们一点希望都没有。
周文菲不忍心打击她:就算招亚裔,剧组也会先优先录用AEA(演员工会组织)的演员。她们不是美国公民,就无法加入AEA。
她对自己的期待已经一降再降:“实在不行,就先做群舞吧。”
姚婧发来一张海报:“我和人在西区看演出,《Cats》正在招募巡演的演员,不过来试试吗?不一定要在宽街。”
这么出名的音乐剧,一听名字,周文菲就胆怯。
姚婧说:“哪怕是当群舞,‘Cats’还是和别的音乐剧不一样吧。难道你就不想站在台上,听听乔安娜唱《memory》?四大名剧她演了其中之三了。”
“那行吧,我去试试。”正好有喜欢的剧在西区上演,周文菲过去看剧,顺便面试一趟,果然得到的消息是“请等我们的通知。”
回到公寓收到一个包裹。一年一次的婚纱又来了,这次是件纯白的,心中甜蜜又苦涩,那个男人一直再用这样的方式等她的“yes”。几个月叠加的挫败感和疲惫感,让她真的好想拿到毕业证回去算了。
她换上婚纱,穿衣镜前拍照片发过去。门铃响了。来这么快?
来的是拖着行李箱的喻青琰和她的司机凯莉。
周文菲问道:“怎么回事?”
才七岁的喻青琰已经快一米四了。她火气冲冲进屋来:“我离家出走了。凯莉你回去吧,告诉Vanessa,我以后和喵喵一起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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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 2023-06-28 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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