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没有立刻回去,他绕了点路,从那个种了许多甘蔗还自己办了制糖厂的村子换了许多红糖来。这原是上头收购后剩下的,按着工分分给村民,大部分要留下自己吃,也有人想要换些钱和票。
昭明从黑市上换来不少多余的工业票和布票,这两个是最受欢迎的。大家一听可以用糖换工业票和布票,纷纷拿着家里多余的一拥而上。甚至村里的小干部都上来问,想要一点工业票买个新的大铁锅,村里炒糖的大铁锅有些不好了。
干部代表村里的工厂,拿出的糖也与众不同,是黑糖。
他不知道这是比红糖还贵重一些的黑糖,只说是工人没有掌握好火候炒过头的,愿意用红糖的三分之二价格给他。这些黑糖呈饼状,一大袋子拿上来,得有七八斤,那干部却连连抱怨工人不懂事,厂里还有许多。
神马情况?制糖的不知道黑糖?
昭明立刻知道,捡漏的机会来了,他狠狠心,他把自己攒下的各种票子都拿出来,除了肉票和细粮票,这里面什么票都有,甚至还有两张烟酒票。再加上身上仅剩的一百多钱,来者不拒把村里的红糖和工厂库存的黑糖都一扫而光。
那干部一看他要的‘残次糖’多,在原来的基础上又给减了价格。这干部也不傻,见他拿的黑糖多,就问他这糖在外面也好卖?
昭明自己捡了便宜,就不准备给后来人留机会,就说,这东西叫做黑糖,是和红糖一样贵重的东西,性比红糖温一点,老少皆宜。
干部一听明白了,合着这不是残次品,自己卖便宜了,好家伙,快三十斤的黑糖,差不多一半价格就卖给了眼前这个笑眯眯看着特别纯善的漂亮后生仔。
脸是真白,心是真黑啊。
但是交易都已经完成了,货银两讫,这小干部心说如今后悔也是没用了,何况这个年轻人最后还给他们指了一条明路,只能是捏着鼻子认了。
这个小干部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好容易才挤出笑容来,说欢迎他下次再来。
二十八斤的黑糖,加上六斤多红糖,简直大丰收。糖是稀缺物,又可以久存,他给自己留下了一半的糖,别的要分给小伙伴们。
如今红糖属于供不应求的奢侈品,虽然附近就有做红糖的村子,也不是谁都肯走一趟。
就因为是限量供应,在城里得拿着医院开的营养条子才能买,所以价格也高,比肉还贵,村里寻常人家也就家里女人生孩子了才舍得让喝几天红糖水。
但知青们因为没有家庭不用养孩子老人,手里头有余钱,也舍得花自己身上,这会儿一听昭明弄来了红糖,都拿着钱和票子来换。
男知青对红糖的需求不那么迫切,一般也就换一二两甜甜嘴,每个月都要失血的女同志却很需要它,狠狠心,哪怕一年不穿新衣服也要换半斤来。
小花同志家里条件最好,是干部家庭,家里常给她寄钱和票,她一人就买了一斤,要不是限购不能更多,她都想要包圆了。
“小花,你家里不是刚给你寄了红糖和麦乳粉么?”小余同志不明白,小花不缺这些,怎么买那么多?
小花就拉着小余同志去了另一边,两人嘀嘀咕咕说了一会儿话,也不知说什么。
晚上的时候,昭明突然发现,知青里的女同志人手一杯红糖桂圆姜枣茶,这种刚下过雨湿冷湿冷的天气,趁热一口一口喝着可香可香,喝完了还能捞桂圆和红枣吃。
见女同志吃得可美,男同志眼睛都发亮,只是磨磨蹭蹭不好意思学着来。仿佛有个莫名其妙的潜规矩,红糖姜茶就是给女同志补血用的,男人吃甜的没有男子气概。
他就想起了男女皆可老少皆宜的黑糖来,又因为存了不少红枣,就拿了一把红枣出来,去核切片,将生姜剁碎,将烧水的铝壶里里外外刷洗了一遍,掰了一大片黑糖块,熬了一锅的红枣姜茶。
黑糖比起红糖多了一层焦香味,可能是因为熬得太久,甚至甜味中还带着一丝苦香。这香味并不难闻,配上红枣片和生姜末,别有一番滋味。
他素来大方,自己倒了满满一杯,还剩下不少,就给剩下的兄弟都倒了小半碗。
“就这些了,一人一口,多了没有。”
黑糖水颜色更深,却不是黑的,更像是褐色,里面有煮过的白肉红皮的枣片和一粒粒黄色生姜末。枣片煮的时间不长,吃起来有点脆脆的,汤里也有着浓郁的枣香味,生姜末辣得恰到好处,那种辣是一种轻微的味觉痛感和快感兼容的味道。
这种辣和黑糖厚重的甜味结合在一起,在这个湿冷刺骨的冬天,会形成‘幸福’的滋味。身体的每一个被冻僵的细胞都在欢快的唱歌。
“哦~好暖和。难怪女同志爱吃,冬天这样一碗,就像是用热水泡脚一样的舒服。”
男知青们缩着脖子卷成一团,一排圆滚滚的傻兮兮的坐在门槛上,人手一碗的褐色茶汤,那汤里有时还能发现一些甘蔗的纤维,显得有些浑浊,可是一碗喝下来,身上的寒气仿佛瞬间被糖水大军碾压,四肢百脉都充斥着说不出的暖意。
甜味本来就能带来愉悦感,何况还有驱寒的生姜末和脆脆的红枣片,喝完了打一个嗝,连吐出的呼吸都是满满的幸福味道。
“这里面是红糖吗?”
“是黑糖。红糖继续翻炒压缩微焦,变成一块块的高密度糖块,颜色深得发黑,就是黑糖。黑糖比红糖还滋养些,常喝不上火,男女都能喝。不过黑糖有时候会有些苦焦味,有些人吃不惯。我去买红糖的时候发现有,就买了一些。就是拿着像黑饼一样的那种糖。”昭明说。
“什么?是那个吗?我还以为是炒坏了的糖。”
“这糖我吃着挺好的。”
“看起来就像是烧焦的锅巴底,没想到味道这么好。咳,其实我也不是喜欢吃糖,就是冬天太冷了,光喝姜茶太刺激,有糖缓冲一下更好。红糖还是给女同志吧,我们吃这种有点苦味的糖就很不错。”
男同志们纷纷表示自己挺喜欢这味道。女同志看他们吃得香,见水壶里还有点残余,倒了差不多一汤勺,尝了尝,也说味道不错,一点点焦苦味不会减淡甜度,反而增加了另一个风味。
十来双眼睛亮晶晶的看过来,眨巴眨巴的,“小昭啊,黑糖有多的么?”
昭明下意识捂住口袋,“有、有吧……”
三斤多红糖看着是不少,也就一晚上的功夫就换完了,昭明还贴了五斤黑糖。男同志对自己是真心疼啊,买黑糖的时候就没有手软的,还非说这种有点焦香味的糖才是适合男同志的糖。让女同志不要和他们抢,被彪悍的女同志追着捶了半天。
第二天村里人知道昭明从别的村子买了便宜的红糖来,也已经晚了。昭明特别奇怪,那村子也不远,想要糖怎么不自己跑一趟?本地人买糖总比他这个外乡人容易。
村里人就说,不要票的红糖价格贵,家家户户用得不多,最多就是半斤,一斤都舍不得买,出去买一趟,半天工分就没了,就为几两的红糖,不合算。何况你买的少,又想便宜讨价还价半天,那村里的人就嫌麻烦不愿意卖。
村里的人都知道这伙知青好说话,昭明是里头性格最软的,就一个个缠着他,一口一个‘小昭’或者‘阿明’,特别亲热,话里话外就是想要请他再跑一趟,弄些红糖回来,村里人按市价买,不让他吃亏。
大部分心里都明白,总得给人把工分和路费补上,不然就太欺负人了。也有少数想着占便宜的,但是势单力薄,说话也不大声。
昭明无奈苦笑,“大爷大娘,不是我不想跑,我这一趟把那村子转了一圈,就是再去,估计也没多少存货了。”
“没事啊,咱们这又不是只有一个制糖的村子。”围着昭明的大爷大妈七嘴八舌的,告诉他,这附近还有一个制糖的村子,只是更远一点,在南边,得过了县城,来回要一天。
昭明掐指一算,还能顺便去早市卖点东西,口袋里实在没多少钱了。他又想起答应了姥爷他们的粮食,心说,村里今年的粮食丰收,估计家家户户都有余粮,不如用粮食抵钱,这一来二去,少了许多差价呢。
他就把自己这个打算说了,说大爷大娘啊,他现在钱不够,不知道他们家有没有多余的细粮,他先拿过来,记了账,然后拿到城里换成钱,再去买红糖,有多的直接还他们钱。
大爷大妈一听,说可以啊,多余的粮食卖到供销社不值多少钱,但卖到城里黑市就能贵一些。可是家里多余的细粮能拿出来的也就一二十斤,为这个旷一天工不合算,所以也没人跑县城。昭明同志这跑一趟还能卖粮食还能买红糖,真是再合适没有了。
他们就赶紧回家拿细粮,又催大队长开介绍信。边上大队长的媳妇跑得最快,简直就是飞毛腿,一会儿就拿了一筐粮食过来,里面有脱了壳的糯米,也有本地的二季稻米。
昭明就按着本地米每斤比供销社的收购价多一分钱的价格记账,糯米每斤多三分,若是磨好的面粉也一样。一斤多一分,十斤就是一角。
大家一看能比供销社多两毛,自己还不用跑,心里就乐意。虽说本地的黑市开得人尽皆知,但到底不是正大光明的事,去那儿买卖东西多少还是有一定风险。
昭明肯定能在这其中赚一点差价,但人家是担了风险的。
所以到后面,连不准备买红糖的人家也把家里的细粮送来了。
城里人不缺粗粮,也不缺钱,就是缺细粮。而乡下,什么都缺。
最后大家一算,好么,居然有将近三百五十斤的粮食。这要换成村里的汉子,担子一挑就能上路,可出门是个细皮嫩肉的知青,别说三百多斤,就是两百斤都能直接把人压趴下。
再有一个问题,那么几袋粮食运城里,就是个傻子都知道有问题。这种黑市买卖,知道是知道,也不好太明目张胆,领导们还是要脸的。
大队长的媳妇就捻着自家老公的耳朵,给开了集体粮食运送县里粮食收购站的证明。也不独他们村子这样,很多村子都是送一堆粮食说去粮食收购站,其实分批次就在黑市上卖了。这叫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大队长给开了为期两天的条子,昭明就能在县里待上一天卖粮食,再待一天买红糖,车费可以报销。他还派了村里一个老实能干的汉子,帮着挑粮食。
等在县里把粮食卖完了,这汉子就可以回来,昭明在县城住一晚然后继续赶路去买红糖。
县里的招待所住不起,但是旁边就有无证经营的民宿,一间屋子五六张床,有被褥,一晚上也就两毛钱。不行还能找个附近居民借住一晚,也不花什么。
第二天一早,最多就是三四点,昭明两人就出发了,陪同的汉子是个沉默寡言的,但是很照顾人。昭明本来想着自己背一些分担一下,人家就说不用,轻轻松松就挑起三百多斤的两个大竹筐。于是昭明背上的小竹筐里就只有一堆的稻草装样子。
两人拿着介绍信进了城,一路走到粮食收购站,那边还没开门,但是已经陆续站了好些来卖粮食的,三三两两站着,跺脚搓手的聊起来。
昭明两人找了个视觉盲点站好了,他把自己背筐里的稻草拿出来,装了几袋约莫七八十斤的粮食,假装哼唧了两声说自己肚子疼,背起竹筐一溜烟进了边上的小巷,原地留下任劳任怨的汉子沉默的守着两个大竹筐。
天还很早,但三石桥这边已经来了一些赶早市的大娘,昭明的东西很受欢迎,快过年了,总想吃点好的,平日舍不得吃的细粮要吃到饱,糯米也得做年糕,还有人买了糯米准备酿酒。所以东西一会儿就卖完了,除了少数票,大多数都用现金结算。
昭明背着空的筐子又去了粮食收购站,继续拿粮食,然后换个地方打游击,这样几趟,不到一个上午,就把大部分粮食都处理完了。身边就留下百来斤,准备送到农场去。
他和村里一同来的汉子当然不是那么说,他只说一次拿出的粮食多了很招眼,这些剩下的,他明儿再卖一些。汉子自然说好。事实上他觉得昭明一个上午卖掉那么多粮食就够厉害的。
别看人身高马大的,这是个很老实的人,宁可不赚钱都要避开风险。
如此这般,给姥爷他们的粮食就有了。然后那些钱可以去制糖的村子买糖,除了村民要的,多余的转手在市场上卖了,又是一笔。东西转了转,两边都赚,人家说投机倒把最赚钱,果然是真的。
昭明心里甚是满意,特别大方的请一同来的汉子好好吃了一顿,他换了一个国营饭店,因为来得早,所以菜还很齐全,便叫了一盘红烧鱼、一盘红烧肉,再来两素菜,吃的是满嘴流油。
高壮汉子本来还矜持,一看到肉,什么都忘记了,完全克制不住对肉类的渴望。回头昭明一看,哎哟,光盘啊,连烧青菜的汤都一点没剩下。
大汉摸着肚子,特别尴尬,“对不住……”
“没事儿,要是还没吃饱,咱们再去买两包子?”
昭明表示理解,也不是谁都像他一样,隔三差五的就能吃点好的打牙祭,他们好些人一年也就吃几次荤,红烧肉这类色香味俱佳的大荤就更是少吃。
“不不不,不用了。我吃饱了……”刚说完,打了一个饱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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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 2023-06-24 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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