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野补(十)
在黑石渡下了船,覃国升没有去找旅馆,他知道,这个小地方,即使有旅馆也不可能容纳下自己这一百多号人,在码头边不远找了一块还算平坦的地方安下营寨。撑起帐篷,铺开帆布垫子,天气已暧,这样过夜倒也舒服,当兵的艰苦惯了,能不顶风冒雨就能安睡。黑石渡的保长点着灯笼过来看了一眼,知道是176师的正规部队,不是那些赤卫队保安队的野狐禅,放下心来,让村民担了一些小菜和木柴过来,嘱咐了几句注意火烛之类的套话,收了菜钱和柴钱走人。
这个地方,还保留了浓浓的古意,民风极纯朴,没有小偷更没有窃贼,可以不加岗哨,安然入睡。也有几个村民过来看了看,问他们是不是苏维埃,靳同轩说不是,他们松了一口气,说不是就好,苏维埃爱搞共产,谁家的东西都是苏家的,给也得给,不给就革你的命,如果是姓苏的来了,得回家把鸡鸭粮食藏好。国军就无所谓了,要鸡要鸭都会给钱,遇到有些不太懂得持家的长官,还能卖个好价钱。接着就开始推销自家的土产,有鸡有鸭还有腊肉,莫敌推辞不过,向他们买了五十斤本地土酒,锅里有鱼,盆里有羊,有菜必须有酒,所谓有酒无菜伤肝,有菜无酒伤胃,无菜无酒伤心。
“这里的条件比皖东要差太多,同轩只怕一时还不能习惯吧。”指着帐篷里席地而睡的床,莫敌说。
“慢慢习惯吧。行军途中,能有这样的条件,已经算不错的了!”靳同轩说:“我从军之前,也看识过大军过境,屋掾下,墙角边,能遮风挡雨的就是好地方。我们这里还算不错的了,有河水洗去征尘,有帐篷可隔露水,有山里的野羊肉,有河里的杂鱼肉,还有本地的土米酒,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不足的。”
“好!适足则能长乐,同轩能知足,定能以乐面对一切。”莫敌笑道。
临时搭起的火灶正冒出红红的火苗,羊肉发出浓烈的肉香。另一只大锅里,处理好的杂鱼正在香煎,据警卫连的炊事兵说,今天晚上要搞一道好菜,煎鱼煮野羊,一定要把一个大大的“鲜”字煮出来。路上,他采了一些别人不认识的野草,据说是本地的香茅,果然,在八角大料的基础上再加上这味香料,弥漫在空气中的味道与往常大有不同。
“好香!”靳同轩抽了抽鼻子,问道。“团座从军十数年,最艰苦的是什么时候?”
莫敌想了想,几次想说,又几次停下,最后来了句:“我很认真的想了想,从军十数年,竟然就没有遇到过什么艰苦!”
靳同轩看了看眼前的帐篷,再看看黑洞洞的山,河水映着灶火的光,闪出一些波纹,那是警卫连的弟兄们在洗澡擦身。天当房子地当床,篝火做饭河洗凉,这样还不够艰苦么!
“如果说相对最艰苦,应该是民国十九年中原大战。北伐到南京后,我在南京呆了一段时间,几朝古都,文化深厚,我去不远处的金陵大学旁听,去明孝陵访古,很是过了一段时间的爽心日子。民国十八年,我随部队从南京返回广西,因为李明瑞,俞作柏倒戈,德公和健公出走香港,我部滞留在湖南境内。蒋委员长明令李俞二人主政广西,我们的粮食补给也由他们负责。谁知道这二人竟然与赤党勾结,一心发动百色事变,早就把我们这些残兵忘记到九霄云外了。没有粮食,没有补给,冬天来了,没有冬衣,甚至连一间不透风的屋子都没有。那一年过年,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过了一个斋年,没有吃到一块肉。”莫敌闻了闻羊肉香,再看到一条条煎得焦干绷硬的鱼,正一条条往羊汤里下,羊汤不多时就泛出白白的一层,有如牛乳一般。说:“此后再艰苦,肉总是有吃的了,河里有鱼,山中有兽,实在没有,找个大户人家,捉老鼠去。”
“吃老鼠!”靳同轩一股恶心直顶上来,也只有广西来的部队能吃这个东西,如果说这个东西也算肉,他宁愿吃素。
有肉有酒,黑石渡码头想清静也难,热闹哄哄直闹到小半夜,才一个个去河边拉尿,沉沉睡去。
一大早起来,继续上路。
从黑石渡走到达师部,那是处于霍山与英山交界处的深沟铺,足足还有一百多里山路,东淠河到了这里,变得小了许多,再往上游,就是漫水河干流,河小滩急,麻埠的帆船不能再通航。从湖北罗田英山经漫水河、上土市到霍山做生意的客商,会采用当地的一种人力小船运输,这种小船载重不过两吨,用竹蒿一点点撑动,速度之慢,难以接受。莫敌不打算再走水路,明天,警卫连全体,负重行军,争取天黑前到达深沟铺,就算是一次强行军训练。
收拾,打包,每人负重多少。正当莫敌和覃国升仔细检查时,只见靳同轩带着卫兵从不远的骡马市牵着几头骡马走了过来。靳同轩把马留下,把两匹骡子交给负重最大的炊事班,对莫敌说:“训练很重要,但是有条件不用也不对。”莫敌看到靳同轩留下一匹马,笑着说:“我忘记了,团里还有你这么一个秀才参谋长,让你一天走这么一百多里,只怕脚上会起泡。”靳同轩把马交给一边的覃国升,说:“交给机要室,驮手摇发电机”笑着说:“那倒是未必,我们做勘测的,走路不比当兵的少。”莫敌有点担忧的说:“这条山路不知道好不好走,从地图上看,已经进入了大别山的腹地,别到时候牲口还成了负担。”靳同轩笑着说,他知道这条路,虽然不大,却是一条古驿道,是从湖北过霍山的商道,行走驮马完全没问题。从黑石渡到漫水河一段因为有水路,旱路显得比较小,到了漫水河,通往英山的路更加宽畅。莫敌笑着说:“忘记了你是搞测绘的,是活地图。”
电报机由专人背在身上,这个东西金贵,不敢放牲口背上,掉地上可不是好玩的。手摇发电机就不行了,带着笨重的电瓶和木头架子的手摇发电机又笨又重,长途行李,不是一般的费事。把手摇发电机放上马背的架子上,两个负责摇发电机的弟兄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行军走路他们是最累的,走的时候要抬发电机,停下来别人可以休息,他们立即就要发电。电报机工作必须抓紧每一点时间,如果接收不到消息,部队就会变成聋子和瞎子。伙头军也一样,烧菜做饭的大锅又大又重,走路的时候大家一起走,停下来,别人等着吃,他们还要煮。
靳同轩行军走路,还真不是吹的,不仅跟得上,不拖后腿,还很会走,大步流星,不急不徐,气息悠长。莫敌有点冒汗,把武装带解开,斜背在肩上时,靳同轩还一点感觉都没有,武装带仍然整齐的扎在腰间,小马牌橹子装在小牛皮枪套里,整齐的佩在腰间,一个日军佐官皮包从左肩斜背到右胁,随着靳同轩的步伐,皮包轻轻的掀动。
“这个路的确凶险。”靳同轩说:“难怪前年9月,13师团小野支队有来无还。”
莫敌点点头,一路行来,六万寨、马家山、吴家冲、但家庙、圣人山、团山寨、半边冲、项家台子、鹿吐石铺、打鱼冲等名称一一翻了出来,之前在潜山与韦高振聊天时听说过的故事一点点出现在脑海中,与实地一一对应。
1938年9月,当时还是廖长官主政皖西,13师团小野旅团教导队南浦湘击大队由霍山向西进犯,在文家畈分为二股,一股由南浦湘击亲自率领南向舞旗河,行至草场河,保安八团和韦高振1051团奉命阻击,双方相持,直至薄暮。另一股由文家畈向西,绕六万寨至马岭尖,欲迂回到扼守黑石渡的一三八师身后。这一路比较悲催,先至落儿岭,被保安五团第阻击,再到鹿吐石铺,又被保安四团阻击,没有到预定位置就被打了回去。
眼见国军势大,日军从六安调兵增援,卷土重来。行至打鱼冲被省保安八团所阻,再至到鹿吐石铺,被138师824团、171师1022团、176师1051团、朱耷拉游击队和保安四、五团等几支部队截断谷口,多方出击,全面绞杀,日军全体覆灭无人生还。战后打扫战场,在鹿吐石头铺河滩及洪家冲等处寻得日军尸体870余具。五桂峡一处还有日军尸体500余具,生俘日军中佐舒正太等数十人,缴获轻重机枪30挺,掷弹筒52具。
不是这种地形,也打不了这种恨战!莫敌一路叹息不止。这种地形,天地人和都不如地利,日军漫说只是一个步兵联队,就是来一个正规旅团,只怕也讨不到好处。
太阳越发的大了,晒在古驿道上的行军队伍上,短短的影子,起起伏伏。莫敌取下帽子,用手在额头上一刮,往地下一甩,甩出一串水珠,看着仍然是气不喘身不摇的靳同轩笑道:“同轩不错啊!真能顶得住这长途行军!”
靳同轩笑着说:“我在南京读书时,放假回家,从下关渡口过渡到江北,从浦口沿火车路一天走回滁州。我母亲说我不至于省钱省成这样,我父亲说我省了车钱费了鞋钱。内子说我是属狗的,喜欢一路洒下点什么,留下痕迹。”
莫敌大笑,这个靳夫人,看来也十分有趣,问道:“同轩,尊夫人也是你的同学么?”
“不是,是世交之女,两家走得近,小小就定了亲,去年她大学毕业,才结的婚。”靳同轩说:“她是浙江之江大学毕业,现在在上海。”
“她不反对你来打仗?”莫敌好奇的问。
“她自己还想来呢!”靳同轩笑着说:“就是家里不让,不然早来了,她比我更好战派。”
“浙江之江大学是在杭州吗?”莫敌问道:“杭州日占了,去年还怎么上课?”
“不在杭州,在上海。”靳同轩说:“正是因为日寇占领杭州,之江大学学生撤离杭州,内子跟着同学们先步行到富阳,后改乘木船逆江而上,到安徽屯溪,不久,屯溪又吃紧,不得已学期提前结束,师生谴散。内子也回了家,以为大学生活到此为止。那段时间别跟她说日本人,只要听到日本两个字都会咬牙切齿,是日本人破灭了她的大学梦。谁知之后不久,之江大学与沪江、东吴、圣约翰、金陵女大合作,在上海租界复课。当时我们家和岳父母家都在上海,内子笑道,这回想不上都不行,大学送到家门口来了。”
“呵呵呵”莫敌大笑:“读书很重要,我没有读完,看来也应该对日本人咬牙切齿才行!难怪我杀日本人够恨,从不留情,原来是这个因由。”
靳同轩也笑了,莫敌没有把军校读完,是他一直来的心病,过去不愿意对人说,经过了在麻埠的这大半年,能够拿出来当玩笑开,看来是看开了许多,成熟了许多。
靳同轩的确很会走路,莫敌跟他一边走一边说话,渐渐的适应了他的那种行走节奏,汗少了,步子也轻快很多。这个靳同轩,鬼名堂还真不少。
中午休息的时候,接到了罗卫从岳西天堂镇发来的电报,他们已经到达目的地,在城西之前杨创奇527团的驻地安顿了下来,岳西县府人员很客气,送来了米,送来了菜,虽然没有肉,食品的量还是比较的足。岳西的驻军虽然已经离开,之前的军营架子还在,虽然破败,整理就好,并不需要重新修建,只是当时杨创奇的人少,我们人多,不太够住,准备在后面的空地上再建几间简易营房。
靳同轩问:“527团也是一个团,我们也是一个团,怎么他们够住我们不够住?”
莫敌没有回答,覃国升笑着说:“我们是人多好种田,人家是人少好过年!”
莫敌摇摇头,指着覃国升:“就你话多!以后可不能乱说,政治部主任,要有政治部主任的样子。”
覃国升抱头鼠窜:怎么把这茬给忘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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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 2023-06-28 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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